T先生說了那么多，但我仍然無法理解他，我與他就像站在道德的兩個對立面，根本從一開始就沒有談和的可能性。我不能理解他的理論，就像他不懂我心中堅守的正義，我們勢必只能成為敵人，而非朋友。

　　我自己覺得正義就是該被我們堅守的，和平就是要被我們維護的，我們為什么要為了自己的一小點利益就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和平年代呢？僅僅因為那些可笑的理論就要將他人殺害，難道他自己就不畏懼死亡嗎？那他又有什么理由將別人殺害？當他怎么對別人時就沒想到別人有一天也會這么對他嗎？將心比心，把自己放在別人的位置，不就能理解我了嗎？可他不過是個極度自私自利之人，他不關心別人怎么樣，他只關心別人是否能給他帶來快樂，是否能讓他自己開心，至于玩完以后，他人是生是死，又有多少人會為這死而痛不欲生都與他無關。但凡有那么一點良心的人，有那么一點為別人著想想法的人都不會去干這種事情。他說他去直面本能，要我說，他就是頭野獸，應該把他扔在草原上去與那些獅子老虎廝殺，那才對。說他是人，那才是糟蹋了人這個字。

　　“你這樣批判我，將我比作野獸，也是有人先告訴你那不是個好詞。”T先生這樣說道，“你不如想想既然我們的一切都是從本能衍生出來，那這一切東西中就都摻雜著本能，你又怎么去批判本能？你只是無力去面對罷了。弗洛伊德說過，性與殺戮是催動人一切行為的根源，你要否定，就否定自己吧。否定求生欲，把自己頭塞進糞坑里淹死吧。”

　　他總是這樣，幾乎有著一種惹惱人的天賦，隨隨便便說幾個字都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態度，說什么我什么也不懂，而他就好像什么都懂一樣。說到底，聽不進話的人是他不是我，他從一開始就抱著那種我是錯的的態度，從一開始就已經下了定論，而他就因為這定論一開始就藐視我，覺得自己比我想得多，覺得自己是對的，覺得他在一方面比我厲害方方面面都在我之上，覺得這千百年來制定的東西在他看來都是錯的，我是怎么也改變不了他的想法的，要用個詞來形容他，形象點，那就是憤青。自己閉門造車，搞出一套理論來，就什么也聽不進去了，說是一個大學者，其實還是一個道德方面的矮子。他那種自大讓人很不滿，但我從來沒去提醒他，因為一來，我知道我說服不了他，他就是覺得自己什么都對，別人說什么都是無濟于事，他已經自大到聽不進人話了；二來，我等待著，因為他太聰明，唯有這自大是突破點，只有從這自大中我才能等待到破綻，將他擊潰。

　　我等待著，又過了二十年，我已經即將步入晚年，說實話，我已經不感覺到希望了，他像是臺機器，根本不會犯錯，就算犯了，憑我也根本找不出來。這二十年我時時找著他的破綻，卻從來沒有找到，他仍然不停作案著，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徒勞地追逐著。但終于有一天，我找到了等待多年的破綻，當時我激動得差點說不出話來，因為僅僅為了這個破綻，我從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一直等到了將近退休的年紀，為了抓到這個變態，我花費了大半輩子，但當找到那個破綻時，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了。

　　“什么？什么案子？”當時警察是這么給我說的。

　　“死者家屬根本就沒有報案，他們一致認為這是一起意外，所以你們也不會知道了。”我在警察局中說著，“但你們應該比較清楚的是，孫麗的死。”

　　“那個案子是定為失蹤案的，我們畢竟還沒有找到孫麗的尸體。”警察皺起了眉頭，道。

　　“找是找不到的，這只是我的一個推論，是從她男朋友的死推出來的。”我道，“我先簡單說說。孫麗的男朋友田浩然洗澡的時候走到門口，滑了一下，頭磕在家中浴室的水龍頭上死了。這表面上似乎是一場意外，但實際上是一場謀殺。首先，田浩然向門口走去的時候，身上裹著浴巾，而且沒有關水，這是一個疑點；其次是我在那地上找到的一點白色粉末，我還沒有查明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死者家里的，那種粉末可以使地板很滑……”

　　“你怎么進到死者家里的？”警察疑惑道。

　　“我跟家屬協商過，這你先別管，先聽重要的。”我以極快的語速道，“我嘗試對死者死前的情景進行了一個猜測。死者當時本來是在洗澡，突然聽到他女朋友的聲音……”

　　“他女朋友？當時調查的時候他們沒有同居吧。”警察道。

　　“確實沒有，我只是根據他女朋友的失蹤進行合理的推測。是錄音的可能性比較大，內容應該是求救一類，死者立刻裹上浴巾，也沒來得及關水，就急急忙忙向門外去，然后一腳踩在了兇手在他進去洗澡后在此處布置的一種可以讓人打滑的粉末，導致他后倒頭磕在了水龍頭上。”我道。

　　“搞笑呢這是！”那警察當時就開始笑了，“誰作案整這么玄的東西？他怎么知道那一下倒下去一定磕在腦袋上？他怎么知道一定是往那個方向滑？他又怎么知道死者一定會跑出來而不是小心翼翼走出來？您也有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別去相信這種玄乎的事情，您要是實在喜歡，可以寫小說……”他說著說著又開始笑。

　　我沒有笑，一點也不想笑。我道：“只要對一個人足夠了解，就可以做到。”

　　“好好好，就當你說的都是真的，有這么一個玄乎的人存在。”警察道，“可是你這說的全是推測啊！”

　　“是推測，但我知道兇手。”我道，我在紙上面寫上了T先生最近用的假身份的名字，“我要走了。”

　　“這我們可沒法立案啊，這位兄。”警察喊道。

　　“我知道，我只是來陳述作案手法和兇手的身份，不是來找你們立案的。”我道，“找到兇手后告訴他我說的，立案會有人立的。”

　　警察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田浩然有著比較雄厚的家族背景，我只是告訴了他們家屬這是一場謀殺，讓他們去給警方施加壓力就夠了，雖然用這點證據去抓捕一個人是不合法的，但是權力和錢能解決很多問題。至于得到了他們家屬的允許，我是純粹胡扯的，到時候要抓我，進去待幾日也無妨，畢竟又沒偷什么東西又沒進行什么破壞，他們感激我還來不及，判也會往輕的判。

　　在一些高層的壓迫下，警察的行事效率變得很高，當然其實他們不過是去抓一個人，讓他交代罷了。

　　 T先生被抓了，并且如他自己承諾的那樣，交代了自己殺死兩人的罪行。兩個人，夠判死刑了。

　　在處刑前，我去看望了T先生，經過一段時間在監獄的生活，他瘦了許多，盡管我很少見到他真實的胖瘦情況。他臉上滿是漠然，那迷人的笑容一點點從他臉上消失。

　　我靜靜坐在那，什么話都沒說。能說什么？終于抓住你了？你終于要死了？還是我雖然卑鄙但是是為了正義？我根本不在乎你的游戲？又或者是安慰他？我不知為什么，突然從心中升起了一絲對這個手上沾染無數獻血的人的憐憫，或許是因為這個男人陪伴了我大半輩子而產生了一種近乎可以稱為舍不得的情感吧。我可能還渴望著跟他斗智斗勇，聽他說教，我就按捺住怒火，沒有這樣一個人陪著我，今后的生活會寂寞很多吧。就像福爾摩斯和莫里亞蒂教授，將莫里亞蒂葬送在懸崖下時，福爾摩斯或許也會產生這樣的一種寂寞吧。

　　“后悔嗎？”T先生說道。

　　我一愣，搖了搖頭：“不后悔，我沒覺得有什么后悔的。”

　　“那好吧，跟我說再見吧，Anser。”T先生有些機械地道，再也不能從中看出他往日那樣豐盈的情感。

　　“再見，T先生。”我緩緩道。

　　“再見，Anser。”T先生道。

　　我抬起頭，又深深望了他一眼，最后下定決心，離開了。

　　然而在離開的路上，我才發現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我心中旋轉的一種異樣。我看見了那眼睛，一點也不像T先生原來那樣，是牢獄生活使他變化了嗎？不，我深深知道，沒有什么能改變他，那種充盈的情感和迷人的微笑根本就不會因為死亡而褪去。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

　　那個人不是T先生，替死鬼罷了。

　　而那些話，無疑都是他交代給那個人傳遞給我的。

　　我的腦海中又浮現出T先生招牌式的壞笑，在眼睛里。我這才明白過來，我終究還是遜他一籌，這一次所謂的破綻不過是他人為留給我的，殺兩個人達到死刑的度和殺田浩然這種擁有家族背景的人都是他策略的一部分，是他故意而為，他要借我的手殺死自己，作為一種落幕。

　　他沒有死，死的也只是作為罪犯的T先生罷了，那一句再見是對往昔的告別。接下來呢？是要重新犯罪借自己死而復生成為神話？還是從此金盆洗手繼續做他的學問？我不知道，但經過后幾年對案件的留意，我幾乎可以確定作為罪犯的T先生已然死去，而他今后要成為什么樣，我并不在乎。

　　我沒有追究他，也沒有將他所有罪行列出，讓他遺臭萬年。我不希望滿足別人復仇的扭曲快感，也不希望告知別人曾經的意外其實是血淋淋的謀殺，我不希望置他于死地，因為我不希望一個不會再傷害別人的人死去，哪怕手上血債累累，過去如何已經不值再提，我相信死去后的T先生將變成另外一副模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