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絮不緊不慢的飄落,它們覆蓋了低矮的屋頂,填平了路面經年累月積攢下的坑洼。林存義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單元門,北風呼嘯著撕扯著雪絮,往棉襖的縫隙里鉆。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棉襖領口的絨毛早已板結僵硬,磨蹭著下頜。他腳步遲緩,踩在剛積起的薄雪上,發出單調而空洞的“咯吱…咯吱…”聲,每一步都像在碾碎某種脆弱的東西。
一張被風揉搓得皺巴巴的超市宣傳單,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刺眼的紅黃底色在灰白世界里突兀地燃燒著。“新春特惠”四個大字,囂張地閃爍著油墨的反光,像一種無聲的炫耀。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那條燈火通明的近路,他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踏向了那條幽暗沉寂的老路——那個方向,牽扯著他記憶深處最沉甸甸的某處。
廠區荒了,這條熟悉無比的道路卻固執的映在記憶中。他熟悉每一塊翹起的地磚硌腳的感覺,熟悉每一叢枯草在風中的姿態,它們如同沉默的老友,無言地陪伴他走向那個早已在心底生了根的地方。這條路,他閉著眼都能走完,每一步都踏在過往厚厚的塵埃里。路邊新豎起的廣告牌上,一個笑容過分標準的年輕人正意氣風發地指向“數控機床”幾個碩大的字——這曾是他們車間里最熟悉的東西,此刻卻成了冰冷陌生的廣告詞。他記得自己離開那天,廠里最后幾臺老式機床被當成廢鐵拖走,沉重的撞擊聲,沉悶地砸在地上,那聲音如今仿佛還在耳邊回蕩。遠遠就能望見沉沒在灰白暮色里的機械廠,他曾經的王國,他的青春熔爐。兩根巨大的煙囪很久不噴吐煙云了,它們只是沉默地矗立著,在風雪中愈發顯得孤寂。冷風拂過銹跡斑斑的龍門吊,發出嗚咽般尖銳悠長的嘶鳴,其間夾雜著幾片松動的鐵皮或鋼索相互碰撞的“哐啷”聲,門旁的布告欄玻璃碎了大半,幾張早已褪色的紙張在寒風中顫抖著。
林存義久久地佇立在廠門口,如同一尊覆蓋著薄雪的雕塑,任由風雪撲打著臉頰和身軀。他渾濁的目光穿透飛舞的雪幕,凝視著眼前這片廢墟的每一寸輪廓。就在這靜默幾乎要將他徹底冰封的剎那,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從廠門旁那間早已廢棄的舊傳達室里走了出來。那是個女人,裹在深色的舊棉服里,一條厚厚的灰色圍巾將頭和臉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睛,在風雪彌漫的背景下,顯得異常安靜,沉靜得近乎空洞。她微微抬起頭,目光隔著紛亂飛舞的雪片,與林存義的目光猝然相遇。
林存義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失重般急速墜向某個冰冷的深淵。那張臉,那眉眼間的輪廓……分明是師傅楊定坤年輕時的模樣!他脫口而出:“……小楊雪?”女人明顯怔住了,那雙酷似楊師傅的眼睛里,先是掠過一絲全然陌生的茫然,仿佛在辨認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剪影。隨即,那茫然被巨大的驚愕與難以置信所淹沒。瞳孔瞬間放大,仿佛要確認眼前這張被風霜深刻雕刻的臉,是否真能與記憶深處那個模糊的影子重合。雪花無聲地落在兩人之間狹窄的空隙里,也落在彼此凝固的視線中。
“…………師哥?”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試探性的顫抖,在空曠寂靜得只有風聲嗚咽的廠門口,幾乎瞬間就被吞沒。“進……進來避避風吧。”楊雪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飽經風霜后的平靜,她側身讓開傳達室的門,里面空間狹小,充斥著灰塵和陰冷潮濕的氣息。一張缺了條腿、用幾塊紅磚勉強墊著的舊木桌,兩把椅背歪斜、榫卯松動的木椅,幾乎就是全部的家當。角落里,胡亂堆著些不知何年何月的廢報紙和幾件銹蝕得看不出形狀的破工具。唯一的光源,是桌上一盞依靠電池發光的充電臺燈,它努力地散發出微弱的光暈,僅僅能勉強照亮桌面一小圈,光暈之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寒意。
“我……回來看看。”那張過早刻上風霜的臉完全顯露出來,皮膚粗糙,顴骨高聳。這與林存義記憶中那個扎著俏皮羊角辮、臉頰總是紅撲撲像蘋果、笑聲像銀鈴般清脆活潑的小姑娘,中間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我爸……前年冬天,走了。”她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沒有熱氣的水,沒喝,只是用雙手緊緊捂著杯壁,她的眼睛,透過那扇布滿灰塵和水漬的窗戶玻璃,望向窗外那片被厚厚積雪覆蓋的廠區空地。“他走之前,總念叨這地方……”她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說是我爸最后待過的地方。”
林存義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那扇臟污的玻璃窗,透過它,遠處城區密集如星火般亮起的萬家燈火,模糊成一片朦朧的光暈,遙不可及。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自己那張蒼老而惶惑的臉。“我媽收拾東西,”楊雪的聲音依舊很平靜,像一條沒有波瀾的河,“翻出這個。”她拉開隨身那個邊角磨損的舊帆布包,取出一個用厚布仔細包裹著的物件。那包裹的形狀,林存義再熟悉不過。她一層層解開包裹,動作緩慢,那是一個鋁制飯盒,里面靜靜躺著一枚暗紅色的勞模獎章,以及一張泛黃的合影。
照片上,年輕的楊定坤意氣風發,穿著整潔的工裝,胸前佩戴著那枚嶄新的勞模獎章,笑容爽朗豪邁,露出一口白牙。他一只粗壯有力的手臂,正重重地搭在旁邊一個瘦高青年的肩上。那青年,正是當年的林存義自己!照片上的他,眼神明亮銳利,嘴角上揚,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自信和對未來無限憧憬的光芒,仿佛整個世界都在腳下。背景是锃亮的機床,鋼鐵的肌理在鏡頭下閃爍著冰冷而充滿力量的光澤。照片精準地定格了那個相信汗水與雙手能創造一切的年代。傳達室里只剩下窗外呼嘯的風聲和兩人壓抑的呼吸,時間仿佛被凍結在這狹小的空間里。過了許久,也許只是一瞬,楊雪伸出手,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然,輕輕地合上了那只舊飯盒。鋁制的盒蓋發出輕微而清脆的“咔噠”一聲。
“都過去了。”她說,聲音依舊很輕,“師哥,往前看吧。”她的目光投向窗外,又仿佛穿透了它,望向某個更遠的地方。“我女兒在深圳那邊……廠里趕工,就放三天假,她還等著我回去,一起吃頓年夜飯呢。”深圳,那個遙遠而陌生的名字,在林存義心中激起一圈微瀾。她站起身,動作緩慢而略顯僵硬,重新將那條灰色的圍巾仔細地一圈圈圍好。那枚勞模獎章,被她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裹在藍布里,仿佛包裹起一段不容觸碰的往事,輕輕地放回帆布包的最深處,如同將一段記憶重新沉入心湖之底。楊雪瘦小的身影,沒有任何遲疑,沒有任何留戀,徑直融入了門外紛亂狂舞的雪幕中。風雪瞬間吞噬了她,那身影只晃動了幾下,輪廓便迅速淡薄,最終徹底消失不見。只留下那扇破門在風雪中無助地搖晃,發出單調而空洞的撞擊聲。
回家的路,比來時更加漫長,也更加寒冷刺骨。風雪似乎更大了,打著旋兒往脖領里鉆,林存義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楊雪那句“往前看吧”,和她女兒在深圳等吃年夜飯的話,像兩根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著他的思緒。他繞到了還亮著燈的小賣部窗口。昏黃的燈光下,老張頭那張同樣刻滿風霜的臉探了出來,帶著點討好的笑:“老林?來點啥?快過年了,煙酒都備著呢!”林存義沒說話,只是伸出凍得微微顫抖的手,指向柜臺里最便宜的卷煙。一條煙,用半透明的塑料袋裝著,沉甸甸地塞進他的懷里。
推開家門,一股混雜著燉煮食物和油煙味的暖流涌來。廚房里,鍋灶發出噗噗的聲響,熱水蒸騰的霧氣從鍋蓋邊緣冒出,王桂英佝僂著背,正專注地攪動著鍋里的東西,那背影單薄得像一張被歲月揉皺的紙。“雪更大了?”她沒抬頭。“嗯,”林存義喉嚨里擠出個短促的音節,他把那條煙“啪”地一聲放在桌子上。王桂英這才轉過臉來。昏黃的燈光下,她眼角的皺紋密集而深刻,曾經明亮清澈的眼眸,如今像是被經年累月的油煙熏得微微渾濁,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疲憊。她嘆了口氣:“今天碰見老張了,推著他那破三輪,就在街口。這幾天快過年了,修鞋的人反倒多了些,他比平時都忙……”林存義沒接話。老張,同廠的老工友,如今靠擺攤修鞋、賣膠水為生。那佝僂在寒風里的身影,使他心里堵得發慌。他默默地走到墻角,掀開米缸厚重的木頭蓋子,白色的米粒中,摻雜著一些不易察覺的黑色雜質,生活中很多東西都像它,湊合,且無法挑揀。
飯桌旁壓抑的沉默被門口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突兀地打斷。門開了,兒子林洋高大的身影挾著一股凜冽的寒氣猛地撞了進來,帶進幾片翻飛的雪花。他年輕的面龐在寒冷里凍得有些發紅,但那雙眼睛卻透著股新鮮蓬勃的意氣。“爸,媽,看看誰來了!”兩人還沒完全從各自沉甸甸的思緒里回過神,又一個嬌小的身影帶著一股清冽的雪花氣息,緊貼著林洋閃了進來。是個姑娘,圍著條鮮艷得有些扎眼的紅圍巾,襯得小臉愈發白凈。林洋一把親熱地攬過姑娘的肩,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興奮和驕傲,笑呵呵地介紹道,聲音洪亮得有些刻意:“爸,媽,這是春燕!今天我特意領家來認認門,跟咱一塊兒過年!”他語氣里的篤定和歡喜,像一股突如其來的暖流,試圖沖淡屋里的沉郁。
林存義臉上的肌肉僵硬地扯動了一下,努力想擠出一點笑模樣,卻只牽動了幾道深刻的紋路。王桂英反應快些,立刻堆起熱情的笑容,眼角細密的皺紋都努力舒展開:“哎喲!春燕!快進來快進來!外面冷壞了吧?瞧這小臉凍的!”她手忙腳亂地放下鍋鏟,在圍裙上使勁擦了擦手,就要去拉春燕的手,“坐坐坐!阿姨給你倒杯熱茶暖暖!”王桂英忙著沏茶,翻找著過年才舍得拿出來的糖果點心。林洋忙前忙后,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仿佛這昏暗的小屋也因他的喜悅而明亮、活泛了幾分。他一步跨到廚房門口,對著正在倒水的王桂英,也像是說給沉默地杵在墻邊的林存義聽:“爸,媽,跟你們說個事兒!”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父母,“我們廠……不行了,不是一天兩天了。我這年輕力壯的,總不能一輩子耗在那些轉不動的機器上吧?耗下去,連自己都養不活!”他語氣一轉,變得興奮起來,“人家南邊的廠子,搶著要人呢!正規大廠,流水線,一個月基本工資一千二!加班另算!管吃管住。。。。。
“咣當——!”一聲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林存義手里那個印著紅雙喜的臉盆,從他僵硬的手指間滑脫,狠狠砸在斑駁起砂的水泥地上,水花四濺,盆底朝上,兀自嗡嗡震顫著。王桂英正在給春燕沏茶的手猛地一抖,熱水差點潑出來。林存義猛地轉過身,一雙眼睛死死盯住林洋,眼神復雜的像冰層下洶涌的暗流。“誰?誰準你走的?”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他胸膛劇烈起伏,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來:“鐵飯碗……鐵飯碗還丟了不成?!工人就是工人!離了廠子,離了機器,那還是工人嗎?!那是根!那是本!”他喘著粗氣,額角青筋跳動,“工人,是我們的一輩子!那機器,那廠房!我們在里面流了多少汗,熬了多少夜,干了三十多年!骨頭縫里都刻著廠里的印記!現在的人……”他喘息著,目光掃過兒子帶著不解的臉,“說丟就丟了?跟丟個破麻袋似的?”王桂英突然疾步向前,幾乎是撲上去,不由分說地拉下林存義那只因激動而劇烈顫抖的手臂,用自己單薄的身體擋在了父子之間,隔開那劍拔弩張的空氣。“大過年的!說啥呢!別氣著你爸!”她轉向林存義,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最終,只化作一聲長長的的嘆息。
打著補丁的棉布門簾被掀開一角。林存義獨自站在狹窄的陽臺門邊,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粒,呼嘯著從門縫里灌入,抽打著他的臉頰和脖頸。屋外,是連片漆黑陰冷的輪廓,昔日熟悉的廠區宿舍樓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只有遠處新開發的工地上,還孤懸著幾粒昏黃的燈火,在漫天風雪中頑強而微弱地搖曳,仿佛茫茫冰海上即將被巨浪吞沒的航標燈。
厚重的門簾再次被掀開,林洋高大的身影擠了進來,半個身子還沐浴在室內昏黃的燈光里,半個身子卻已浸入陽臺刺骨的寒氣,父子倆隔著一道模糊不清的門檻。他熟練地磕出兩支煙,遞了一支給父親。林存義沒有看他,也沒有接,目光空洞而固執地盯著窗外那幾點遙遠的光。林洋自己叼上一支,劃亮火柴。橘紅色的火苗在寒風中頑強地跳躍了一下,點燃了煙卷。他深深吸了一口,橘紅的火點驟然明亮,然后才將另一支煙固執地塞進父親微微顫抖的手指間,又劃了根火柴,湊到林存義嘴邊。微弱的火苗映亮了父親溝壑縱橫的臉,照亮了那眼底深處難以化開的冰層。一丁點橘紅在彼此的黑暗中明滅,煙霧散出的微光在風雪中瞬間消散無蹤。
“爸,”林洋的聲音在風聲里顯得有些低沉,卻異常清晰,“以前在廠里,看著你穿著工裝,戴著勞保帽,開那大機床,我驕傲,真的。”他吐出一口煙,煙霧被風拉成一條細長的灰線。“但人不能只記得鐵牌子發亮那會兒啊。”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無邊的黑暗,投向那幾點在風雪中頑強閃爍的工地燈火。“得往前看。機器……都該換了。舊的,銹了,轉不動了,修修補補還能用多久?守著一堆生銹的老機器,餓的不光是肚子……”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餓的是心氣兒,是盼頭。爸,我們這輩人,得去找能轉得動的機器,能養活人的地方。”他重重地吸了口煙,又緩緩地吐出,灰藍色的煙霧在狹小的陽臺里掙扎了一下,很快便被呼嘯的寒風撕扯得干干凈凈。
林存義捏煙的手指猛然收攏,煙卷被壓得扭曲變形,煙絲從破口處溢出來。“往前看……”他喃喃地重復著,帶著一種茫然,“那……把什么丟下?”眼神里充滿了困惑和恐慌,“把根丟了?把魂兒扔了?把……把一輩子的念想,都當廢鐵賣了?”聲音被風雪撕扯得破碎不堪。窗外遠處那幾點工地的燈火,在漫天風雪中微弱地搖曳著,忽明忽滅。林洋沒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吸著最后一口煙,然后將煙蒂摁熄在積著薄雪的窗臺上,留下一個焦黑的印記。林存義的目光在那焦黑的印記上停留了一瞬,又緩緩移向窗外那幾點燈火,在風雪迷蒙的視野中,變得遙遠而模糊,如同虛幻的夢。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剛才那場爆發和此刻的寒風抽干了。他指間那扭曲的煙卷,火星早已熄滅,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像他此刻的心緒。他抬起腳,緩慢地,帶著一種無法逆轉的決然,跨過了陽臺那道冰冷的門檻。身后,是呼嘯的風雪,身前,是室內昏黃的燈光。電視機里正播放著喜慶的節目,主持人高亢的祝福聲和王桂英招呼春燕吃水果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片溫暖的浪潮,瞬間將他包裹。桌上是那條孤零零躺在油膩桌面上的廉價香煙,還有林洋帶回來的那袋芒果,散發著陌生而甜膩的香氣,靜靜地躺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