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畢方,擅離職守、插手凡間事務,你可知罪?!”
不用相見,聽這聲音我便知道來的是武德星君。我來到洞口,見一人持大斧,在這寒天赤裸著上半身,不是武德星君又是誰?對著他,我緩緩跪下。
“罪臣知罪,愿遂天帝旨意受罰。”我將手舉過頭頂,任武德星君用捆仙索將我捆住。我最后回頭望向山洞,巧珍與她的孩子都已在食物的芬香中漸漸入睡,對這洞外之事并不知情。我回過頭,低下頭,隨武德星君經南天門重返了天宮。
(十一)
幸而此行我并沒有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天帝也只對我訓誡幾句,罰我監(jiān)禁百年。對于幾乎無盡的壽命來說,百年其實不過彈指的事情。我領了旨意,隨武德去了仙牢。
在仙牢最痛苦的不是其他,而是永遠不知道時間的流逝,一切都仿佛靜止了一般,一切都凝固了,陪著我的只有寂靜和黑暗......
(十二)
不知過了多久,當我重見到光明的時,第一眼見到的是精衛(wèi),雖然仍說不清話語,但能喃喃幾句。在她身后的正是炎帝。
“尊者,敢問我受囚多久了?”我看向炎帝,緩緩開口。
“一年三日。”炎帝淡然道。
“那人間......”
“天帝似乎真的動怒了,暴雪到今日還不停,人間已經遠沒有當年繁盛了,人族更是十之去八矣。”炎帝嘆了口氣,“畢方,這和你又有何干,天地之間的事務自有其規(guī)律,你我操心又有何用?”
“是也。”我低下頭,心中卻想起巧珍母子。
“也罷,看你如此擔心人間,我就準你自仙牢中出來,觀望一番人間。”炎帝拉住了想要扯我羽毛的精衛(wèi),將她抱起。“不過,可不要再犯天條,不然,我也救你不得。”
“謝尊者。”我大喜,謝過炎帝,振翅一飛,飛向南天門,從那兒望向人間。
或許,沒有那一望,事情本不該如此?
那哪是人間?分明是煉獄!
(十三)
挖掘路邊凍斃的尸體來果腹不過再尋常不過,易子相食也早已見怪不怪,更有甚者將其他部落的人作為食物,人變成了牲畜,狩獵著其他人的同時也被其他的人狩獵,圈養(yǎng)其他人的同時也被其他人圈養(yǎng)。
我從來沒想過一場大雪會造成如此大的罪惡,這看似最純潔的白雪下掩藏著最深邃的欲望——生存。
(十四)
我站在南天門前,久久沒法回過神,羽毛在微微地顫動著。我定了定神,木木地返回天宮,失了魄。眾仙都說天地萬物任其自然即可,順其生,順其亡。可,若是如此,仙有何用,若是如此,仙復何存!
(十五)
“天帝,罪臣有事相稟。”我跪在凌霄殿前,天帝的臉遮在一層薄霧后,飄忽不定,看不清表情。
“奏。”
“天帝,人間大雪年許,民不聊生,人竟相食。罪臣斗膽請賜下火種,救黎民蒼生。”我伏跪著,沒有抬頭望向天帝,但我能感受到天帝冷冷的目光掃在了我身上。
“畢方,你可知插手人間事物何罪?”
“罪臣知罪,臣之罪雖萬死不得贖。但唯請?zhí)斓圪n下火種。”
“不必多言了,人與草木無異,你我同為仙界之人,無需操心,萬物生死皆有律,因果不可逆。今日之事且當你不曾說過,莫有下次。”天帝頓了下,似乎也是思慮一番。
“謝天帝不罪之恩,臣......謹遵天帝旨意。”我叩拜過天帝后,轉身離開了凌霄殿。
火種?
火種。
火種!
(十六)
在空中劃過一道驚鴻的是我,云被我分隔開來,風在我的羽翼下劃過。在我的身后,有兩道身影忽隱忽現,我知道那是武德星君和蓐收真君,因為,他們此行追逐的便是我。
我偷了火種。
我此一生從未悖逆仙帝的旨意,但此次卻沒有辦法遵守天帝的旨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我便要救那所謂芻狗,我就要救那萬物蒼生,人間不當如此,我要還人間一片清白。我從琉璃盞中偷了火種,騙過了巨靈神,只為把這火種送下人間,卻被掌管刑罰的武德、蓐收二位真君發(fā)現,追逐至此。
越發(fā)的近了,我能聽到二位真君破空的聲音了。
“畢方,此刻交出火種,我二人還可在天帝面前為你求情一二。”武德星君在我身后喊著,到了此刻我又還有什么選擇?明知是一死路,卻絕無回頭的可能。我沒有回應星君,只默默地加快了幾分遁速,心中卻自知絕無擺脫的可能。
“呔!”武德星君一聲大喝,扔出了手中的巨斧,我側身堪堪躲過,轉身卻見蓐收真君也擲出了自己的鎖鏈。
我只覺得眼前一花,細長的鎖鏈從我眼前飛過,我,被貫穿了,鉆心的痛楚從腳上傳來。
蓐收真君見一擊得手,將鎖鏈向回拉去,細長的鎖鏈帶動著我,我控制不住地往后退去。我扭頭看見蓐收真君不帶表情的臉龐,我狠狠地啄向自己的腿,在一陣劇烈的痛感后,我的腿與我脫了開來。我沒有猶豫,將竊自琉璃盞的火種向東噴去,卻振翅向西飛。
我扭頭見二位真君都追向那火種,慌忙逃向遠處。
不知飛了多久,一晚?兩晚?我不知倦意的向前飛著,腿上的傷口血流不止,我累了。
拍拍翅膀降在了一片森林之中,這里應當不會再被發(fā)現了吧。
我化作了人形,靠在一棵大樹上,左腿的褲管中空空如也,一絲絲血跡正向外滲著。
(十七)
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應當是尋找食物的人類吧?在他們眼里,不知我算不算食物?
果不出所料,一個人從不遠處的草堆中探了出來,抖落了一樹的雪。他骯臟的長發(fā)用不知什么動物的筋扎了起來,身披一身虎皮衣,手執(zhí)一根石矛,因為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他的眼睛窩深深地陷入眼窩,但眼神卻異常的堅定。我仔細端詳,他正是他日巧珍那行人中為首的男子,不曾想他們竟通過了那雪山。
“你是誰?”沙啞的嗓音從他的喉嚨中傳來。
“我叫畢方,從很遠的地方來此,不小心受了點傷。”我苦笑一下,此刻或許不應暴露我的仙家身份為妙。
“我叫風燧,是此地燧人部族的首領。”他靠近了我,那銳利的矛頭微微傾向了我。
果然,我是他的獵物。或許要趁我不備,那矛就將刺入我的身體。
“你傷的很重。”風燧指了指我的腿。“我?guī)湍憧匆幌掳伞!?p> 我微微一下,低下頭,要卷起褲管,我能感覺到風燧突然向前了邁了一步。終于,動手了嗎?奇怪,沒有硬物刺入肉體的身體,他刺空了嗎?
我抬起頭,卻見風燧將石矛放在了身旁,半跪著幫我查看著傷口,半響,他從虎皮口袋里取出來一些草藥,“畢兄,你這傷實在太重,我沒有什么辦法,這是我們部落備下的一點草藥,你若不嫌棄便用上些吧。”
我看著他,正打算說些什么,卻聽聞頭頂傳來炸雷般的響聲。
“畢方!你已傷一腿,繼續(xù)下去難逃一死,今火種已被我二人取回,諒你可逃死罪。你還不速速就擒,與我回天宮。”
這聲音不是武德又有何人,沒想到逃至此處也被發(fā)現。火種已被取回,此行也算是失敗了。我撐著樹站起身,既已如此不若束手就擒。
“畢兄,那人是誰,是沖你來的嗎?”風燧緊張地站起了身。
“風兄,不必驚慌。”我站直了身,“能幫我取一根樹枝來嗎?”
火種?
火種。
火種!我自己不就是一棵火種嗎?此行,或許我還未失敗。
“額。畢兄,你要樹枝有何用?”風燧隨手了折了一根樹枝遞給我。我當著他的面,輕搓雙手,一縷火苗躍然指間。風燧被我指間火苗的溫度吸引,伸手輕觸了那火苗,卻感到了手上的炙痛。他吃痛之下,連退數步。
“風兄,此物謂為火。可烹百物,亦可驅寒取暖。”我拿起樹枝,將指間的火苗封入樹枝中,“今我將火存于此枝,以此枝擊木即可得火。”
“畢兄,此物......未免太過珍貴。”風燧連連擺手,似要拒絕我遞去的樹枝。
“風兄,此物你且留好,你部名燧人,此木便叫燧木吧。此木斷不可為其他人所見,請以此燧木拯救天下蒼生。”
說罷,我未等風燧再做言語,亦振雙臂化作鳥形,飛上了天空。
“畢方,你終于出來,與我速回天宮吧。”武德一見我,臉上露出笑容,就要上來拘我。“不對,你的火種呢?”武德突然一愣,站住問我。
“火種?什么火種?不是已經被你們尋獲了嗎?”我故意裝作什么都不知,與武德馬虎。
“你的本體,你的混沌火種。”
“啊......我懂了,我已將火種留與人類。”我裝作恍然大悟,用玩味的眼光看著武德。
“你......你,這是大罪,你可知道!”
“大罪?那就讓我以死償罪吧。”我慘淡地笑了笑。
“快攔住它。”我聽到了蓐收的聲音,或許我逃不掉,但我若尋死,又如何能阻止我?我心中這么想著,發(fā)出一聲長鳴,用力掙脫了身上的捆仙索,飛向那九天。我低頭向下望去,有不少凡人似乎察覺了天空的異變,紛紛走出洞口望向空中。
“人啊,請將這火傳下去吧,傳遍這人間,傳到那天界眾仙也無法收回,傳到這方寸間處處皆有火光!”我壓下胸口不停翻滾的熱血,獨自喃喃。
沖破了云層,我看見了遠處的太陽中一只金烏正困守其中。
它也見到了我,我發(fā)出一聲長鳴,這是我此生以來最響亮的鳴叫了,直刺九霄。胸中的熱血再也無法按捺,從胸口噴涌而出,化作烈火向四遭散去,吞噬了云,吞噬了雪,這天地只剩一片赤紅!
萬里冰封盡解,千里雪飄皆散!
我回首。
天,那本應是蔚藍的天,可為何被映成了紅色。
云,那本應是潔白的云,可為何被染上了詭譎。
地上的那些人呵,緣何都站在雪里,他們不怕冷嘛?他們?yōu)槭裁炊伎粗遥?p> 啊......我明白了,那不是天,那不是云,那是,我最后的絢爛,歸于死寂前最后的綻放!
我,畢方最后的煙火!
(十八)
有鳥曰畢方,一足,燧人受火于此鳥。是鳥,其聲嗚嗚然,化火,解蒼生于冰雪。
——《怪說新志·畢方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