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嬤嬤如同最沉默的石像,垂手肅立在門邊的陰影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眼前正在發(fā)生的并非吞噬生靈的可怖景象,而只是清理了幾件無用的雜物。
唯有她深陷的眼窩深處,映著那翻涌的暗紅霧氣,冰冷一片。
不過幾個呼吸,令人心悸的吮吸聲戛然而止。
那股濃得化不開的陰寒與血腥氣驟然加劇,隨即又如退潮般縮回石像底座。
倉房內重歸死寂。
比之前更加濃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柳清雅顫抖著睜開眼。
角落的地面上,只余下十張皺巴巴、覆蓋著凌亂骯臟破布(原本的衣物)和干枯毛發(fā)的人皮,軟塌塌地堆疊在一起,空洞的眼眶茫然地對著屋頂。
一絲微不可查、卻足以令人作嘔的、類似鐵銹混合著腐敗內臟的陰冷氣息,悄然彌漫,取代了原本的霉味。
石像靜靜矗立,表面幽光流轉,仿佛比方才更加凝實、更加冰冷。
那兩點青碧的鬼火在眼窩中緩緩轉動,帶著一種飽食后的慵懶與漠然。
柳清雅看著那十堆瞬間化為“殘骸”的“藥材”,又看看懷中仍在發(fā)抖、對剛剛發(fā)生在咫尺的恐怖毫無所覺(被她捂住了眼)的兒子,再想到李牧之那冷酷的換繼承人之言,一股混雜著不甘與瘋狂的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
楊嬤嬤無聲地上前一步,穩(wěn)穩(wěn)扶住柳清雅微微顫抖的手臂。
那溫熱而堅定的觸感,如同磐石,試圖在洶涌的絕望暗流中為女主人錨定一絲岌可危的支撐,安撫著她此刻翻江倒海、難以平靜的內心。
石像(蛇精常樂)深處,一股明顯濃郁了幾分的妖氣隱隱流轉,如同蟄伏的毒蛇在飽食后舒展身軀,透出陰冷而滿足的意味。
方才那十名人族精血被它囫圇吞噬,尚未來得及徹底煉化吸收,澎湃的血肉能量如同未經淬煉的礦石,堆積在妖元深處。
冰冷非人的聲音再次自石像內幽幽蕩開,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決斷:
“先帶本尊回去。
吾需即刻閉關,煉化此番所得以療復傷損。”
那聲音頓了頓,仿佛在確認體內奔騰的、尚未馴服的力量,接著道:
“待吾傷勢稍復,根基稍穩(wěn),自會履行前諾,為汝子李念安……提升靈智。”
柳清雅垂下眼瞼,濃密的睫羽掩住眸中那絲被強行壓下的恐懼,聲音艱澀卻清晰地應道:
“是。”
倉房內那令人作嘔的腥腐氣息仿佛凝結成了實質,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柳清雅強忍著翻騰的胃液和指尖的冰冷,深吸一口氣,用紅布蓋住后,俯身再次抱起那尊半人半蛇的石像。
入手的感覺似乎比來時更加沉重、更加陰寒,石像表面流轉的幽光也似乎凝實了些許,透著一股飽食后的、令人心悸的饜足。
“走。”
她吐出一個短促的音節(jié),聲音干澀緊繃,不容置疑。
李念安如同受驚的幼獸,緊緊攥住母親的衣角,紅腫的掌心似乎都忘了疼,只剩下對離開這個恐怖之地的本能渴望。
他甚至不敢再瞥一眼地上那堆無聲的“殘骸”。
楊嬤嬤依舊沉默如影,穩(wěn)穩(wěn)地扶著柳清雅一側手臂,既提供支撐,又無聲地引導著方向。
三人一像,迅速退出這如同墓穴般的西角倉房。
楊嬤嬤反手拉攏沉重的木門,“咔噠”一聲輕響,如同墓碑合攏,將內里的死寂與恐怖徹底封存。
返回的路途顯得格外漫長而壓抑。
李府深宅的回廊仿佛變得更加幽深曲折,白日的光線也無法驅散縈繞在石像周圍的陰冷。
柳清雅步履匆匆,抱著石像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顫抖,繡著金線牡丹的華貴衣料與冰冷粗糙的石像摩擦著。
她目不斜視,緊抿著唇,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盡快將這尊帶來希望,或者說最后一絲瘋狂賭注的石像送回它的“巢穴”。
李念安緊挨著母親,小臉煞白,腳步虛浮,幾乎是被半拖著前行。
他低垂著頭,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仿佛要將方才倉房里的景象從腦海中徹底剜去。
楊嬤嬤則如同最精密的導航,選擇著最僻靜、最少人經過的路徑,確保這一行不會被任何閑雜人等窺見。
終于,那間被工匠翻修一新的屋宇——柳清雅原本用來禮佛的清靜之所,此刻權作了供奉“常樂尊者”的臨時佛堂——出現(xiàn)在眼前。
門扉緊閉,里面空蕩寂靜,唯有淡淡的油漆和木料氣息尚未散盡。
楊嬤嬤快走一步,無聲地推開佛堂的門。
柳清雅抱著石像,步履沉重地踏入其中。
室內陳設簡潔,中央預留的位置空著,正是為石像準備。
她小心翼翼地將石像安放回原位,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慎,仿佛在安置一件關乎身家性命的至寶。
石像落定,底座與地面接觸發(fā)出輕微的悶響,柳清雅揭開紅布,露出石像。
石像表面的幽光似乎微微內斂,一股更加沉凝的陰冷氣息彌漫開來,仿佛蟄伏的巨獸開始專注于體內的消化。
冰冷非人的意念再次自石像內幽幽蕩開,帶著不容打擾的威嚴:
“本尊需閉關煉化精粹,療愈傷損。無要事,不得驚擾。”
聲音在空曠的佛堂內回蕩,更添幾分森然。
“是。信女明白。”
柳清雅對著石像再次深深斂衽,聲音帶著疲憊與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看著那冰冷死寂的石像,仿佛看著兒子和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絕望與希望交織的火焰在眼底深處無聲燃燒。
楊嬤嬤無聲地退至門邊,如同最盡職的守衛(wèi)。
柳清雅最后看了一眼那尊仿佛陷入沉睡的石像,深吸一口氣,拉著依舊魂不守舍的李念安,緩緩退出了佛堂。
楊嬤嬤緊隨其后,輕輕合攏門扉,將石像與它那貪婪的煉化過程,一同隔絕在門后沉重的陰影里。
佛堂外,只剩下母子二人沉重的呼吸,以及那揮之不去的、來自西角倉房的陰冷血腥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