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過后,彭家的菜窖里儲存了白菜、土豆、紅薯、蘿卜,還分到了一些玉米、小米、南瓜。彭念佳用一些高粱做了醋,黃豆做了一壇子醬,玉米芽幾斤做了黃酒。再加上他們曬的魚干和蝦干,過冬基本不成問題。
只是,彭念格已經考取到了縣城初中,學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彭念佳得想辦法弄到錢才行。
許亦奇帶小弟參加入學選拔考試的時候,碰見了上次的拖拉機司機。他也陪女兒參加考試。
考場外等候考生的兩人攀談起來。
秋收以后,地里沒有什么活計了,農用的拖拉機也空閑下來了。入冬后,居民取暖用的煤炭供不應求,司機現在每天都往返煤礦和縣城拉煤炭。
拉炭好說,裝卸可實在不輕松。一車幾噸的炭,大塊的需要上手搬,小塊的需要用大方頭鍬鏟。賣力氣的活兒,讓人大冬天頭頂冒汗,一天下來,腰酸背疼。司機有意招個幫手,許亦奇表示自己愿意跟車,不要工錢,只希望能學會開拖拉機。
司機欣然答應,但也不好意思真的叫他白干活兒,主動提出要管三頓飯,就這樣,協議達成了,許亦奇成了王留師傅的學徒。
天氣越來越冷,人們不愿出門,村口的大槐樹下和井臺邊這兩個最熱鬧的地方也冷冷清清的了。
每天夜深人靜以后,彭家的小屋子里就響起小石磨轉動的聲音。
屋里不敢點燈,但是幾個人配合得很默契。小弟添柴燒水,大哥用勺子往石磨孔里喂豆子,許亦奇轉動磨盤把豆子磨碎。
彭念佳在自留地種了黑豆,收成還算不錯。豆子被泡的脹脹的,把外面的黑皮被脫去,再用小石磨磨成豆漿。
彭念佳把磨好的豆漿倒在鍋里,燒開煮沸,過濾掉豆渣,用鹵水點成潔白細嫩的豆腐。一斤豆子可以做三斤豆腐。
豆腐做好了,是舍不得自己吃的。天還昏暗未明,彭念佳就提起小竹籃進城了。許亦奇不放心她,總是拿著一把磨的鋒利的鐮刀,送她進城。
籃子里的豆腐剛開始是熱燙的,滲著清清的鹵汁,汁水慢慢洇濕衣褲,被寒風凍成冰殼。
進城后,許亦奇在公園的木頭長椅上坐著等,彭念佳獨自去賣豆腐。一來,那時候市場是禁止人們私下交易的,賣東西做生意搞不好就是投機倒把,兩個人去目標太大容易引起注意。二來,彭念佳畢竟是女孩子,買東西的人也不至于戒心太強。
彭念佳包著頭巾,圍巾圍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來到居民區一家家敲門,低聲問道:“要豆腐嗎?”
這片居民區住的大都是有單位、有工資、吃商品糧的人家,經濟條件比較好,聽到賣豆腐的來了,家里的主婦往往披上外衣,把門打開一條縫,遞出去幾毛錢,拿進來一塊尚存余溫的、白花花的嫩豆腐。
有時候也有人用豆子換,彭念佳照收不誤。家里的豆子很快就會用完,收些豆子,還能再多做點兒,賺個辛苦錢。
賣完豆腐,兩個人想跟著回去。收到豆子,許亦奇就幫她背著。到了余河鎮,許亦奇去師傅家,彭念佳回村。這時候,天才蒙蒙亮。
一個冬天,全家參與秘密勞動,彭念佳受了不少辛苦,終于攢夠了小弟的學費。
但是,彭念格去縣城讀書,沒辦法在家里吃住,所以,還需要另外準備一筆食宿費用。
許亦奇問過她,錢夠不夠用,要把自己的錢給小弟交學費,被彭念佳拒絕了。他每天早出晚歸,干苦力活兒又冷又累,夠辛苦的了,怎么能用他的錢呢?
她沒把這些事告訴許亦奇,只說錢已經攢夠了,叫他別操心。
后來某一天晚上,許亦奇回家,聽見院里有人說話。
“你弟弟學費的事,你別著急,叔先給你拿二十塊錢你用著,不急著還。”
竟然是王根才聲音。許亦奇感到詫異,他怎么突然這么好心主動幫忙?
又聽見彭念佳說:“不用了叔,謝謝你,小弟的學費我已經準備好了。”
王根才不相信:“你別不好意思,跟叔見外啥呀?別倔了,耽誤你弟上學可就不好了。”
彭念格還是推辭:“叔,我沒不好意思,我把秋糧拿到糧站賣了些,學費夠了。”
除了征收各村集體糧食以外,個人家里如果有余糧,糧站也會收購的,算是賣給國家了,是過了明路的,不算投機倒把。不過大部分人家糧食將將夠吃,家里人口多的甚至不夠吃,所以這種情況很少。
王根才嘆氣:“傻女子,把糧食賣了冬天吃啥呀?明年開春吃啥?別推辭了,快拿著吧!”說著就要彭念佳往手里塞錢。
彭念佳后退兩步,雙手推拒:“家里留的糧食夠吃到明年,謝謝叔,真的不用了。”
王根才見她態度堅決,訕訕地收回手:“那行,哪天要是需要用錢,你盡管開口。”
彭念佳:“謝謝叔。您回去慢點兒,看著點兒路。”
逐客令已經下了,王根才還不肯走,反倒是笑笑:“怎么把辮子剪了?那么長,怪可惜的。”
彭念佳語氣沒有起伏:“國營理發店里收辮子做假發,我就賣了。”
晦暗的夜色里,許亦奇這才看清楚,她的長辮子沒了,剪成了齊耳短發,長度剛到脖子根。
王根才:“嗨,你早點跟叔開口,哪里用得著賣頭發?不過,剪了也怪好看的,顯得像個女學生。”
話越來越往不堪的方向去了,許亦奇加重腳步走進院子。
聽見來了人,王根才轉身見是許亦奇,若無其事地打招呼:“喲,小許回來了?”
許亦奇也若無其事:“嗯。王叔來了?村里有什么通知嗎?”
王根才訕笑:“沒什么,來問問咱村里小學畢業生考中學的情況。那什么,沒事了,叔先走了,你們有空來家啊!”說完一溜煙走了。
回了家,兩個人都不說話,沉默著。
許亦奇端詳著她的短發,想問她,是不是王根才在騷擾她,被拒絕就懷恨在心,造謠抹黑。但是話在嘴邊,又咽回去。知道彭念佳不理睬那個道貌岸然的老家伙就行了,不需要問了,免得她心里不舒服。
彭念佳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院子外面全聽見了。有心跟他解釋幾句,又覺得他已經看到自己的態度,不必多言。
兩個人就這樣,都選擇把話埋在心底,都覺得對方能明白自己,這件事,就從來沒有談論過。
心意相通,心有靈犀,一切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