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人生如戲
霧隱,山林不見,云深,仙人故居。
江湖神話白玉京隱居出云殿,多年后已然殘破。
公子羽煞費苦心皆為與白玉京一戰,最終如愿以償橫死七星隱龍。
沈孤鴻唐青楓一生爭斗兩敗俱傷……
明月心、觀音奴、薛無淚、蕭四無……
正如先輩們江湖之卷所言,再如何威名赫赫的絕世人物都逃不過死亡的宿命。
大悲大喜,大喜大悲,人生如戲。
魔教教主蕭紅衣亦敵不過宿命。
她在出云殿過身后,我將其葬于琉璃禁地。
她感嘆生前與雙親多離散,死后葬一起,也算是了結一世緣分。
瓊華樹爛漫而開,波光瀲滟,禁地深處的小島上立著兩處墓碑。
拭去碑上泥土,只見三字白玉京······
蕭紅衣正是白玉京的遺孤,女扮男裝在江湖浮沉數十載,皆為躲避白玉京三字引來的無數紛爭。
她臨終前悔恨,躲了一輩子最后發覺自己一輩子都在飄搖,沒有一天心定安眠,她只覺疲憊,如今身死長眠也算解脫,和了心意。
蕭紅衣離世,我奉命繼位,殺了一眾右護法黨羽,震懾教眾。
江湖傳言紅衣教新任教主孔泠兒手段狠辣,較蕭紅衣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卻清楚教中除了右護法,多是異心之人,幾位長老蠢蠢欲動,教內騷亂。若不殺一儆百,難以服眾。
這一切的禍根皆源于月夜,將手伸到了江湖各個門派之中,狼子野心可見一斑。
又是秋季,秋雨綿綿,山色朦朧,我倚窗出神,看著送信件消息的小廝冒雨登山向殿中來,心中預感不妙。
果然,來報言,長生武神交戰于秦川,武神傷亡慘重。
聞名江湖的天下第二大幫派武神殿內部分崩離散,短短幾年風光不再,如今只余寥寥苦苦支撐。
武神殿幫眾去秦川為的是游說太白門警惕月夜,小心門中奸細,聽聞碰了一鼻子灰,下山途中又與長生交手。
信中說,燕云昭與月夜一戰,傷勢慘重。
我想起那位意氣奮發的小將軍,想起影,命屬下阿萊送去血燕助他療傷。
幾日后收到回信,書:多謝教主贈藥,燕某不勝感激,聽聞前教主蕭老與月夜周旋多年,如今孔教主繼承衣缽,也多行擊反月夜正義之事,燕某敬佩。只是,以殺止殺實非良策,徒增殺戮,只會令江湖更加動蕩難安。
燕某妄言,還請教主多多思量。
燕云昭的回信我反復看了多次,只覺得,這位小將軍正義凌然,卻天真過頭,不明白各中齷齪亦不明白江湖人都不吃他這一套,在秦川以及各處碰了不止一次壁,還沒能讓小子清醒……
內亂暫且停息,沒有性命之憂,我費盡心思去尋找影的蹤跡,卻始終了無音訊。
他就像一個不存于世之人,從未出生,亦沒有曾經過往。
我伴著秋雨哭了一場又一場,心中悲痛難消。
這才幡然醒悟,影當真絕情,他好像從頭到尾都未曾留下一星半點消息給我。
我只知他叫影,是個殺手。殺手不會留下一點蛛絲馬跡,若他想消失,無人能找到蹤跡。
我以為他待我是不同的,如今想來,皆是一樣的,我也許對他而言,只是一個談得來的江湖路人。
自欺欺人沒有人能救得了我。
影渺無音訊,燕大俠一方卻有消息頻頻傳來,他比我想象的更加執著,徐海、荊湖、云滇、移花跑了個遍,毫不意外接連碰壁。
他的固執,讓江湖多了些人情味。
可這人情味只是對少數人而言。對多數人而言這種固執又臭又硬,有百害而無一利。
因此風言風語便流傳起來,風流成性,朝三暮四,大多是詆毀之言,不明真相者卻信了。
人言可畏,有時候一口唾沫能淹死一個人,我嘆息卻無能為力,世上最難做的就是操控人心。
一旦在心中被惡意種下種子,那到死也只是結的惡果。
我自己亦種下了惡果。
天璽二十三年,我在小山村救下了一個孤兒,其父母皆死于歹徒之手。
我將他留在身邊,取名阿萊,希望他好好活下去。
他卻一心要我的命。
那毒已經下了一年有余,每日飲食都摻著,我從未察覺。
最終他只用了一杯茶就令我失去了半條命。
我痛苦的面對這個真心以待的孩子,他面上表情依舊天真單純。
“欺師滅祖的畜生!”
“師父,我不想殺你,可我不能違背他。”
我苦笑,胸口鉆心的痛。
他拿起匕首步步緊逼,我暗自運功準備與之同歸于盡。
正此時,燭花炸裂,驚響,爾后那孩子就被人扼住了脖子。
我眼看著,阿萊被一點點的捏死,無力的倒下了。
是影救了我。
我蘇醒過來,他只安靜的坐在床畔攪動藥湯,什么也不說,表情冷漠。
“多謝,我欠你一條命。”
我的話客氣生分,他只淡然的說,“是兩條。”
“毒已經解了,那人是月夜手下。”
他起身,似乎又要離開,一去不復返,我不可能尋到他,只能期盼,只能等待他的再次出現,始終無處追尋。
這次,我不愿放棄,決心挽留。
“我自幼家貧,方足滿月,雙親為養活哥姐,將我賣與獵戶,后幾經轉手陰差陽錯入神威之門,五歲習武,十六歲入江湖,父母棄我,同門欺我,江湖冷漠,除了你,二十余載無人真心待我。”
他背身,正如初見,整個人藏在陰影里。
他回眸,正如我曾見,深沉憂郁的眸子,從中能夠看到黑暗還有我。
此生再難覓與我如此相似之人,我不忍割舍這段情誼。
你是我的摯友,影。
我無聲的說,他都聽的清楚,一切盡在不言中。
“當年天峰青龍對立已久,朝廷內憂外患沈孤鴻傾力曾從各地尋得天賦異稟的小兒培養成暗衛保護圣上,他身死后,朝廷倒臺,但暗衛尤在。我義父就是其中一位,他們自立隱秘門派謂無生門,專行暗殺,我是義父撿來的孤兒,從記事起就在學習如何殺人,有命令殺人,有錢也殺人,我冷熱不忌,是非不分,殺惡人亦殺好人。”
“斬雪,這樣,你還覺得我是摯友嗎?”
我無聲的看著他取下自己的斗篷,白發黑瞳,臉頰的刀疤尤為清晰,不禁想起他殺阿萊的模樣。
那是我第二次見影殺人,卻遠比第一次時毛骨悚然,他殺人的表情太過冷血。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表情。
我一直都討厭殺人,我再如何躲避那些死在刀下之人的目光,心中的愧疚也難消。
他把殺人已經當做平常事,如吃飯睡覺般平常的事。
可我,真的不在乎啊。
我又有多干凈呢?我也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即使我殺的都是惡人,刀也已經被血染紅了,不可能洗干凈。
想到此處面對他的質問,我蒼白一笑,“你不必妄自菲薄,即使今日換你殺了我,我亦當你是摯友。”
“我絕不可能會殺你。”他這般說,語氣沉痛。
是嗎?可我寧愿是你殺了我,而不是旁人。。。
與影重歸于好,是件喜事。因重傷,我命紅衣教退守襄州數月,期間江湖中發生了大事,聽聞月夜的俠侶不慎跌下懸崖慘死,長生動亂。
江湖中有人連聲叫好,有人事不關己,有人默默嘆息。
封教數月,杜鵑崗的安靜的連鳥叫聲都鮮有。
一封信函不期而至,打破寧靜。
長生統領夏灼大婚,宴請江湖各路豪杰參加喜宴,喜帖燙手,卻又非去不可。
那場鴻門宴,早就為諸位想好了非去不可的理由。
襄州毗鄰開封,不過幾日車隊便抵達黃河畔。
開封街道擁擠,隨處可見江湖中人,可見此次喜宴聲勢浩大。
多年未歸,我獨自一人去了郊外的花府。
沒有意料中破敗,整個院子干凈整潔,池邊的柳樹垂髫碧綠,白色的小花迎風招展,竹軒掛著新燈籠。西面的小園里甚至養了幾只小花鹿。
我正奇怪,一個小少年突然出現,見到我一愣而后,笑瞇瞇的問,“您是花女俠?”
我點頭,他接著說,“義父說您今日會回府,您果然來了。小人良鴆,是義父派來看護這院子的。”
“義父?你義父是何人?”
我心中有了答案卻依舊問他。
他拿出塊令牌交給我,玄銅上寫著影一字。
原來他一直替我看著這院子呢,我的家園他一直都替我看護的這樣好。
????良鴆只說義父待他恩重如山。
我想起影曾說的話。
他并沒有效仿自己的義父將良鴆這孩子培養成一名殺手,而是助他成為一個簡單快樂的普通人。
良鴆很是熱情,忙著喂花鹿又要忙著做飯,還一口一個花女俠的喚我。
我聽著怪,只說,“我與你義父是好友,你便喚我姑姑吧。”
他一聽越發跳脫,不停地喚我姑姑,姑姑。。。天真爛漫,好似將江湖的一切腥風血雨都擋在門外。
隔日黃昏,小雨初歇,我和良鴆吃過晚飯,在湖邊喂鴨子,偷享難得的安逸。
遠處幾聲野鴿鳴叫,我回頭影已然站在亭邊。
多日未見,他神色疲憊。
“一同去城中走走吧,今日有天燈。”
驟雨初停,青石磚還有些水漬,我們并肩而行,行人熙熙攘攘。
他停在街角,安靜的看一個小童吃糖人。
駐足良久。
我買了一支遞給他,他卻不接。
“你吃吧,我不從不吃甜的。”
我沒有多問,悻悻的將糖人塞進嘴中,滋味甜到不真實。
前方人群嬉鬧,有人驚呼,無數盞天燈翩然升起,點亮了開封城的黃昏。
影注視著天燈升空,嘴邊露出淺淺的笑容。
“難得你今日開心,那我們便鬧得痛快些!”
他不解時,我已運功掠上街邊的屋頂,疾行十數步,忽而驚起,腳踏上一只正升起的天燈,踩過一盞又一盞,所過之處紙燈墜落,我聽到腳下的驚呼以及叫罵聲,心情喜悅,一路向北,一路雞飛蛋打。
嗅到香火味,便見相國寺,我用輕功悄然飛上寺中高塔。
片刻影也跟了上來,我開懷大笑,他卻一臉認真,警覺的看著塔下。
我這才聽到動靜,原來是有人跟蹤,不多時,一個人影也落在了塔頂。
三人面面相覷。
“影兄!方才匆匆一瞥便跟了上來不料真是影兄,正可謂君子之交淡如水,江湖何處不相逢。”
“你近日可好?”
影的一句問候,讓這個看起來精神奕奕的年輕人瞬間變了臉色,他言語敷衍道,“還行吧。”轉而看向我說。
“在下燕云昭,請問閣下大名?”
“燕大俠客氣,在下花斬雪。”
在下花斬雪!
久違的感覺我憶起初入江湖的自己,就是這般不停的與所見的江湖新人問候。
這是我以光明正大的的身份第一次與燕大俠相識。
他不知我是魔教的女魔頭,亦不知影是如何黑暗的殺手。
他比初見時多了些穩重,面上鎖著愁思,心中記掛著江湖安危。
塔頂微風吹拂,寺中的小和尚準時敲響老鐘,鐘聲回蕩,落日從云縫露出光芒,將整個天空暈染成緋紅。
鐘鳴,微風,夕陽,微風。
心中滿懷心事的三人,暫且放下思緒,望著落日出神,享受片刻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