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米族“給羊子”儀式,以純白的綿羊為祭,送亡者魂歸故里,引亡靈歸于先祖。
哪怕只是美好的希冀,他們仍然傳承著這樣的儀式,世世代代,久傳不衰。
松柏青竹搭青棚,停靈其中,楊國安作為主祭師,同其他祭師助理一道,將儀式的器具與祭品擺放好后,儀式便開始了。
這是云繡第一次看到完整的普米族喪葬儀式,也是第一次聽到楊國安誦唱完整的喪葬經。因要尊重死者,云繡不能用相機進行記錄,只能用錄音筆將整個過程錄下來,而錄音筆能記錄的,就是楊國安所唱的經。
云繡一句都聽不懂。
別說云繡,其他普通普米族群眾也聽不懂。這些唱經,都是經由一代祭師傳給下一代祭師,師父唱一句,徒弟跟著唱一句,就這么硬生生地記下來。
楊明州了解皮毛,與云繡介紹說,別以為祭師唱的都是一種經,其實是不同的經,以綿羊為中心,給綿羊做熏陶潔凈儀式前,要唱介紹綿羊情況的經,綿羊進行潔凈儀式過程中唱的是另一種經,宰殺綿羊之后唱的又是一種經。
這只潔白的綿羊,成為引路的使者,以生命為祭,引導逝者歸家。
“現在就是要開始唱‘指路經’了。”楊明州小聲說道。
此時綿羊已祭殺完畢,祭師開始誦唱,引導逝者回歸故土。
云繡聽不懂其中之意,可聽著那些音節從祭師口中抑揚頓挫地唱出來,聽著這些回歸故土的唱音,她忽而想,“回歸故土”,對于中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
“回歸”,似乎是刻在中國人骨子里的執著。生者渴想故鄉,所以古有“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今有“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因為渴望“回歸”,所以異鄉之客渴想落葉歸根,叮囑子孫后代他們來自哪里,讓他們時時刻刻記著,他們是哪里人。
因為渴想“回歸”,所以普米族一代又一代唱起指引逝者回歸故土的誦經,讓子子孫孫記著他們從哪里來。于是這一項儀式成為他們的精神紐帶,喚醒他們的集體記憶,使他們更富民族認同感與團結力。
云繡想,那么她呢?她將回歸何處?
昆明、北京,還是……怒江?
或許她的歸處從來不是某一個具體的地方,而是心中信念所指的理想之地。
她的歸處早已注定,從多年前她翻開母親的日記開始,她的歸處便注定了是怒江,是普米族。
追尋母親沒能走完的道路,這便是她的歸處。
隱于人群中,觀看這場喪葬儀式的越言辛,眸光越過許多人,落在云繡身上。那一刻他忽而明白了什么。
整個喪葬儀式分為“給羊子”、“指路”、下葬三個程序,今夜的儀式完成了“給羊子”與指路,來日便會送逝者上山火化。
這場儀式從晚上十點一直持續到次日凌晨三點,連云繡這樣的年輕人都有些吃不消,何況已經年老的楊國安。
云繡見楊國安扶著椅子,似有不適,便走過去想扶他一下,被楊國安瞪了一眼。云繡縮回手,問他:“您要不要喝水?我去給您倒。”
楊國安“哼”了一聲,沒理會云繡。很快便有人來,扶走了楊國安。
“哎,蘭坪現在沒有幾個祭師了。”楊明州走過來,感嘆道,“楊國安老爹是會唱最完整、最好的指路經的祭師,現在沒有幾個年輕人愿意學這個,不曉得以后怎么辦啊。”話語間難掩失落與擔憂。
楊明州頓了頓,又說道:“小云,你去休息一哈,明天一大早我們送和老爹上山,我曉得你想跟去看。”
云繡點頭應下來,楊明州便去忙其他事情去了。
云繡看了眼時間,已經快四點了,大概五點多便要送棺上山,她打算就在門外坐一會兒,如今和老爹家燈火通明,里里外外許多人,她留在這里也不會顯得突兀。
才一出門,便看到越言辛站在門前,月色與燈光皆披于他身,似有一層光。
云繡驚訝得很,她今日又是一整天投入到調研中,觀察“給羊子”也是選了前面的位置,全然沒有注意到越言辛也在。
“你、你一直都在這里?”云繡不可置信。
越言辛點頭:“你太投入了,所以沒有看到我。”
云繡:“……”她咬了咬下唇,“你該回去休息的,這個儀式對你來說,沒什么需要看的。”
越言辛走了幾步,靠近云繡:“我想看的不是儀式。”
云繡微微低頭,心跳似乎快了一些。她知道越言辛言中之意。
“云繡,”越言辛說道,“我想我以前錯得離譜。”
云繡:“嗯?”
“以前我以為,你對我笑,在我懷里撒嬌、生氣,全神貫注地對待我的時候,是我最開心的時刻。”
“現在我發現我錯了,原來我最開心的時刻,是靜靜陪在你身邊,看著你為了你喜歡的事物傾盡全力,全心投入,心無旁騖。”
“這樣的你,才是真實的你,也才是最好的你。而看著你的我,才是最歡喜的我。”
那一天夜色漆黑,月色正好。
或許是因儀式的閾限階段使人心理狀態發生了變化,或許是送別逝者的過程總會讓人對生與死產生一些思考,云繡與越言辛似乎產生了一些更多、更深的感悟。
云繡明白了她的歸處是母親的遺志,越言辛明白了他的歸處是云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