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年,夏。
夜晚天氣悶熱,人心浮躁,大帥和譚隋為一樁軍中貪污案爭執不下,誰也不肯相讓,若非有幾位得力的將軍在旁勸著,只怕早已翻了臉。
就在父女兩人對峙時,踏歌氣勢洶洶地闖進了書房,質問譚大帥道:“今天是您女婿的生日,您把姐姐拘在這里談工作,未免說不過去吧!”
眾人都被她的舉動嚇壞了。好在當著下屬的面,大帥不愿意讓譚隋臉上難看,忍著怒火問管家:“我和副官談公務,誰放人進來的?”
譚隋只好請踏歌先去外面等,這更觸怒了她:“姐,商毅是你的未婚夫,你怎么對他如此冷漠?以前那個溫柔多情的譚隋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說你?”
很多年后,踏歌仍然記得那天譚隋的無措。
“我想她當時一定感受到了我的難過,她不懂我的悲傷從何而來,但這不妨礙她同情我。她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想給我擦眼淚,但我打掉她的手跑走了。”
江棧問:“你為什么悲傷?”
踏歌神情有些恍惚:“那時候,我每次看到她心里都會不舒服,因為她已經完全不是我熟悉的樣子了。我印象里她愛穿紅色的衣服,眼神柔軟又多情,但她從香江回來后就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心里裝滿了各種各樣的人和事,這些事好像稀釋了她對我的愛。我討厭那樣的感覺。”
“我負氣從大帥府跑了出去。那晚下了一場暴雨,雷電交加,我遇上了三個喝醉酒的賭鬼,他們侵犯了我。我乞求他們放過我,我拼命叫姐姐救我,但沒有用。雨太大了,四周什么都看不清、聽不清,巡邏的警衛匆匆路過,沒有朝巷子里看一眼。”她露出痛苦的神情。“幾天后的一個晚上,我穿著譚隋的制服,偷走了她的槍,假冒她的身份躲過了盤查,我等在那幾個人離開賭場必經的路上,朝他們連開了十幾槍。商毅目擊了全程,但沒有揭發我,反而幫忙處理了現場。大約從那時候起,我們三個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踏歌在氣頭上殺了人,沒多久便開始后悔,噩夢纏身,精神衰弱。不知緣故的譚隋只當妹妹是因遭遇而自苦,愈發堅定將三名歹徒繩之以法的決心。踏歌心中既怨恨又害怕,漸漸地,姐妹倆的交流越來越少。幸運的是,在踏歌最落寞傷心的時候,商毅陪在她的身邊。他們一個愛音樂,一個愛文學,原本就很談得來,又對彼此懷有同情和憐愛,那場深夜刺殺更是讓他們有了共同的秘密。時間一長,兩人的友情漸漸發展為愛情。
但是,紙里終究包不住火。有一天,譚大帥前往舞廳應酬,發現商毅與踏歌舉止親密,神情曖昧,他們的地下戀情終于東窗事發。
商毅被士兵們捆起來扔在大帥的槍下,但他還是鼓足了勇氣斜睨著大帥,不肯認錯。他的表情表情憤怒而不甘:“你沒有資格指責我。上帝知道你們所有的事。你難道讓我當面說出來嗎?”
大帥掏出子彈上膛:“我這就送你去見你的上帝!”
千鈞一發之際,匆匆趕到的譚隋制止了一場悲劇。眾人都看著她,好奇這位女中豪杰會如何處理桃色新聞。但譚隋表現很平靜,問清前因后果,她就摘下了訂婚戒指還給了商毅。她展現出了女人被背叛時最驕傲的姿態,誠心地祝福她的愛人:“希望新的愛情能讓你幸福。”
“對不起。”商毅咬牙,說:“再見,譚副官。”
商毅垂頭喪氣地朝門口走。大帥穿著軍靴踹了他好幾腳,以至于他走路時一瘸一拐的,樣子很滑稽。走到大門拐角處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譚隋一眼,譚隋也正好望向他。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對視。那一瞬間,商毅心緒翻涌。
他想起自己生平最勇敢的舉動,義無反顧地沖進疫區,哭著喊著要陪她一起死。他把香糯的桂花糕遞到她的嘴邊,說:“譚副官,你專心天下大事,我專心照顧你,好不好?”他又想起兩人第一次吵架。她本想去禮堂看他的小提琴獨奏會,但他等到禮堂關門,她才姍姍來遲。她把鮮花塞在他懷里,比著手語抱歉地解釋,說她半路被王督軍差人攔住,有一批槍支采購出了問題,必須趕去軍械司。他把花扔在地上,憤怒地質問:“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他突然有些迷茫:我們明明努力地相愛了,為什么卻漸行漸遠?
老管家心疼地說:“小姐,您別哭啊。”
譚隋笑著指了指天,示意說,今天風大,迷了眼睛。她沒有表現得很悲痛,立刻下鄉考察新引進的農作物的收成去了。
商行長聽到消息后,親自登門致歉,想要挽回這個兒媳婦。這件事鬧得很大,雖說商毅有錯,但商家賠禮的姿態很高,以至于人們漸漸覺得譚隋小題大做。許多男士站出來為商毅鳴不平:“譚副官主持全縣的大事小事,自然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甜蜜纏綿,對家庭和愛人常有忽略。如果她肯辭去職務,恪守本分,商毅也就不會流連外面的溫柔鄉了。”譚隋的擁躉自然不肯相讓,雙方在報紙和戲臺上吵了好幾個回合,把革新署主官吵成了花邊新聞的常客。譚隋起初給足了商行長夫婦面子,但到后來她也不免惱怒了,在商家長輩們第三次登門時,她直接以公事繁忙為由拒見。長輩們無法指責譚隋,便把怒氣全部發泄在商毅身上。
在種種壓力下,商毅對譚隋的愧疚與柔情徹底消失。
因此,當譚隋突然被指控殺人時,當那個人人稱頌的天之嬌女突然跌落神壇時,他從中看到了希望——一個徹底擺脫譚隋陰影的希望,一個為父母和家族找回尊嚴的希望。
這一切,在家養病的踏歌毫不知情。
“臘八節的晚上,姐姐去我家給我送粥。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她那段日子好像一直很忙。但當她來找我的那一刻,我害怕了。”
“你怕什么?”
“我不希望她打破我的平靜。”踏歌的思緒飄向遠方。“你沒有見過那時候的踏歌。她陷入了一個名叫愛情的沼澤,漸漸忘記了夢想,忘記了對姐姐的愧疚和怨恨,忘記了滿手的血腥,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有一天,我和商毅躺在沙發上抽煙。一陣狂風吹開了窗戶,我睜開眼睛,看到商毅安靜的睡顏。我走到窗前,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那天天氣很美,雪色和月色交輝,我突然感到無窮無盡的疲憊,我想呼喚天神來拯救我的靈魂。可是掌心的雪很快就化了,商毅皺著眉頭抱緊了煙桿,我擔心冷風驚擾了他的好夢,便關上了窗戶,重新回到了那個溫暖明亮的天地。”
江棧顯得有些羨慕:“你們真好。你和商毅,只要相愛的人在一起,怎么樣不是幸福呢?”他努力想要擠出笑容,但實在做不到,心疼、憤怒和怨恨充斥他的心。
“那個時候,浸月在干什么?”
她為踏歌的罪行被送上了公審法庭,又因商毅的誣陷而備受衛道者的攻訐。她生死兩難,泥足深陷;他們相擁取暖,風花雪月。
踏歌深吸了一口氣:“她在我家里發現了鴉片,還有我和商毅的情書。她的神情好像就要崩潰了,我居然嘲笑她:你這么生氣,是氣我搶走了你的未婚夫,還是氣我違背了你的禁煙令?”踏歌又哭又笑。“我為什么不道歉呢?我知道的,只要我否認、道歉,只要我說一句以后不會了,她都會立刻抱著我,我們還可以回到過去。但我沒有,我不知道當時在執拗什么。”
“我想,如果她能說話,她一定會大聲地哭、會狠狠地罵我。她跑了出去,天空飄著雨夾雪,我追了她很久。突然,她腳下打滑摔倒在雪地里,她就躺在那里,一動也不動。我們離得很近,十幾步的距離,但我就像是被凍在了原地,我的心告訴自己,去啊,去她的身邊,但我的腳不聽使喚。好像過了很久,她才慢慢爬起來,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就一瘸一拐地走了。那天是我最后一次見她,卻還不知道她的處境。當我知道的時候,一切已經來不及了。”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那已經過了很久,我和商毅在禮堂里舉行婚禮,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婚禮。就在神父為我們禱告的時候,司徒來了,他捧著姐姐的骨灰,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了我。”
“這就是你和商毅分道揚鑣的原因?”
“我當時完全沒有辦法面對商毅,也不能面對自己。我在酒里下了安眠藥,商毅無知無覺地喝下了。我在房間里點了火,躺在他身邊,等待死神的懲罰。我以為那就是我們的報應。沒想到,修明社的人來我家整理姐姐的遺物,恰好救了我們。”
“那商毅不會原諒你了。”
踏歌流著淚,道:“是的。搶救過來之后,我們就分手了。他恨我,不理解我怎么能殺他。我清醒了之后也覺得不可思議,我這么膽小怕事的人,居然有殺死自己的勇氣。”
江棧道:“自殺是懦弱的事,活下來面對一切才需要勇氣。”
“真巧,司徒也是這么對我說的。他恨我,他想讓我讓我活著受折磨。”踏歌露出一個無奈的笑,“諷刺的是,他自己卻追隨姐姐而去了。”
這段往事太殘忍、太冷酷,江棧一時難以接受。他的眼前浮現起姐姐的模樣,她說她的名字叫踏歌,她用冰冷的雙手緊緊地握著香囊,像護著珍寶一樣遞給他。那時候,她在想什么?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江棧每天都忙到深夜才回家,然后一頭扎進書房。日子久了,不免傳出了一些不好的流言。踏歌心情平復后,試圖找他談心,但總被敷衍過去,后來她忍無可忍,索性直接在書房堵住了他。
“你爸爸今天叫我過去,讓我把你當年為姐姐寫的悼詞讀給他聽。我念到烈火焚燒若等閑這句詩,他居然流淚了。阿棧,你用了好剜人心的詞句。”
江棧正在修鋼筆,聞言頭也不抬,說:“你早點休息吧。我這幾天寫稿子會到很晚,我先在書房住好了。”
踏歌繼續說:“自從你爸醒過來,你都沒和他好好地說過話。你打算不認你的父親了嗎?”
江棧覺得有點好笑:“你原本最恨我爸,現在怎么反倒是你同情他?謝謝你。”
“沒什么值得謝的,我照顧他是因為同病相憐。你是不是打算繼續不理我?”
“我不為這個而謝。我是感謝你最近不碰我爸的午茶。”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在你給大帥下毒之后,我就特意去查了。”江棧后知后覺,“這才是你和我結婚的原因,對嗎?你想近水樓臺,用毒藥害死我爸,替浸月報仇。”
“我不該這么做嗎?我并不知道姐姐的身世,只當你爸是害死她的人,哪里能想到……”
江棧不置可否:“這幾天真的太忙了,報社有位編輯剛辭職,我的工作量翻了一番。等我閑下來,就去陪爸說說話。”
踏歌雙手握拳,深吸了一口氣,道:“阿棧,如果我早知道姐姐被誣陷,我一定會去自首的。如果我知道商毅那么對她,我也絕不會和他好。我懦弱,我好歹不分,但我沒有那么壞,我不想害人,更不會想害死姐姐。你不是在為姐姐翻案嗎?你放心,到時候該承擔的我都會去承擔。我只是想要你相信我,我就算犯過錯,但我的心、我對你們的愛,都是真真切切的。”
“你別逼我,好不好?”
“我逼你?”踏歌面露難堪:“你不信我?”
“這不是信不信你的問題!”江棧崩潰道:“你告訴我,我應該怎么做?你是我的妻子啊,我難道要去揭發你嗎?讓我親手把我愛的人送去坐牢,我辦不到!你們所有人都在指責我,是,我對父親不貼心,對妻子也不溫柔,我知道我不是個東西,但我真的沒有辦法面對你和爸爸,我現在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浸月渾身是血地躺在我面前,她問我怎么能愛這些害死她的人?我好像要被撕裂成兩瓣了。求求你們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踏歌喃喃道:“你痛苦,你為難,可我呢?你認為我就不恨你嗎?”
江棧咬著后槽牙憋回了眼淚,奪門而出。
這些年花潭武備松弛,連巡夜警衛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深夜長街寂寂,空無一人,江棧忙了一天沒好好吃飯,走了幾步胃就疼了。他倚著墻緩緩坐在,仰望著深藍色的天空和閃爍的星星,突然想起了民國十年臘八節,北風蕭瑟,鬼哭狼嚎,他也是這樣跌坐在地上,姐姐走了過來,向他伸出溫暖的手。
對于江浸月來說,那是怎樣的一天?她的生父養父都視她為仇敵,深愛的情人和妹妹雙雙背叛,同僚伙伴有的鋃鐺入獄,有的分道揚鑣,而她自己正在等待生死莫測的結局。
他記得相認時姐姐蒙著一層霧靄的眼睛。他問她:“你為什么看上去很哀傷?”她沒有回答,而是說:“我見到你就不傷心了。”
江棧蜷縮在墻角,握住姐姐留下的香囊,掩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