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溪行看著面前一大一小兩位女子,摸了摸腦袋。
這次是真的驚到了。
桃源對他自己來說,那確實就跟家一樣。雖然家里的事情,自己也不見得什么都知道。但家里事情被一個外人一語道破,袁溪行很難不會生出一種有內鬼的感覺。
轉念之間,袁溪行忽然想到,自己現在好像更符合那個“內鬼”的定義,也就無奈一笑了。
“你們到底想干什么?”袁溪行也不想兜來兜去了,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
如果說這兩個姑娘是那種深謀遠慮的妖精,袁溪行那是一百個不信,他自問還有那么點眼光,不會看錯,這兩個姑娘真的就是剛出江湖沒多久的雛鳥。
黃的那只可能比白的那只好一點。
但要是說,這兩只雛鳥真的那么單純,上來就和自己推心置腹,張嘴造反閉嘴起義的都是真心話,那袁溪行覺得自己還是回桃源去吧,人心險惡,江湖不值得。
黃辰宇說道:“我想先確定一件事情。袁公子真的是自己逃出的那片海外桃源島,而不是正兒八經的正牌使徒,破壞了桃源五百年的規矩,讓這代桃源有兩個傳人在世間行走?”
袁溪行聽得頭大,看著白耀:“你師姐說話一直這么啰嗦么?不當班主任真是浪費了。”
白耀嘻嘻一笑:“就是,我也覺得啰嗦,不過那班主任是什么意思?”
袁溪行一攤手:“家鄉話,就是私塾老師的意思。”
“哦哦。”
黃辰宇捏了捏拳頭,身上黃袍無風自動,像一只擇人而噬的猛獸。
袁溪行正襟危坐,雙手乖乖放在膝上,像極了前世面對班主任時聽話的小學生,說了聲:“你說的對。”
黃辰宇當然看不出,袁溪行現在的姿勢依然是一種無聲的揶揄,只是好奇,這小子怎么一下子就這么乖巧了。
一身黃袍平靜下來,她也平靜說道:“那不就得了,桃源一向規矩森嚴,肯定不會輕易放過你這么一個叛賊。陶安邑那個正牌使徒,也肯定不會無緣無故地跑來邊城,如果說不是為了你,我不信,你也不可能信。也就是說,你不但要背上天下第一號的刺客暗中狙殺,還惹上了在邊境做土皇帝的王家,嘖嘖嘖,你小子欠的債還真多。”
袁溪行悄悄說了句:“還有你們兩個來歷不明的丫頭。”
袁溪行那個委屈啊,桃源也好,王家也好,那都是自己主動招惹的,自己做事,自己扛著就是了,沒什么好說的。但你們這兩個女娃娃,天天跟著我屁股后頭,還踢了我屁股三下,算什么意思?
黃辰宇冷冷笑道:“遇到我們,算是你破天荒的走了大運。你猜一猜,陶安邑跟著你來到墨城,找不到你,會怎么辦?”
袁溪行說道:“還能怎么辦,我那小老弟,當然會帶著兩朵桃花,去王家府上談個生意唄。如果我是他的話,我現在應該已經把生意給談好了,就等著派人來抓我了。”
黃辰宇點了點頭:“你可能覺得,自己真要藏起來,別人就是當面看到了你也認不出來。但現在不一樣了,你手上那團黑色因果,在有心人眼里,比打著燈籠還明顯。兩朵桃花,換王家一整套探子來找你。這買賣,桃源還真是賺大了。”
這時候白耀插了句嘴:“沒有兩朵,就摘了一朵給王家看。”
袁溪行一愣,你怎么知道的?但想到這孩子各種莫名其妙的天真,和神鬼莫測的手段,難道她是一名仰望星辰,掐指算長生的天命師?
黃辰宇依然懶得掩飾:“別想了,我師妹是天生的通玄心境,和天地自有共鳴,不算傳統的天命師,更不是那照貓畫虎的望氣師。總之我師妹說的,一定不會騙你就是。”
這姑娘是真的坦誠,除了自己師門何處,閉口不言之外,什么都沒瞞著袁溪行。不過她說了這么多有的沒的,袁溪行還是沒有弄明白這兩個姑娘傳承何處,真是怎么看都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偽命題。
袁溪行嘿嘿一笑,也不覺得心事被人看透,有什么不好意思,說道:“我只是覺得,我那小老弟實在太摳門了,一朵桃花而已,都不舍得多送出去一枝。”
黃辰宇懶得搭理這個憊懶貨色,說道:“你既然知道,我師妹一言一行,只會暗合天意。我們來找你,自然不是心血來潮,而是有我們的用意。反正你現在四面楚歌,怎么樣,要不要和我們合作?我們幫你掩藏因果,你呢……”
“別別別,造反可太大了,我可干不來這事。”
“沒讓你直接帶兵造反。”黃辰宇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幫我們殺個人就行,這個是你的老本行,你總不會拒絕吧。”
“殺人啊,這個簡單,我擅長,你說吧,殺誰?”
“統領北境兩州軍事,但從未踏足朝堂的一位大將軍,滯留二品境界三十年的武夫,王家當代家主,王季庚。”
這特么和直接造反有什么區別么?
袁溪行一拍大腿:“成交,這生意我做了!”
***
“居舟啊,您怎么看那桃源當代使徒?”
王季庚親自將那戴著草帽的一老一少送出府邸后,不停把玩著那一枝桃花。一邊在府內抄手游廊內溜達,一邊問著自己身邊最為寵溺的小兒子。
陳飲冰一旁陪同,落了前面那對父子半個身位,并不搭話。
自己教了三個徒弟,大徒弟最有武道天賦,也最為隱忍不發;二徒弟文動京華,就連傳承了千年之久的學宮,都愿意自打臉面,收了王家人進入學宮;而陳飲冰最喜歡的,卻是這個看上去文不成、武不就的王居舟。
不是哪一個大家子弟,會甘心情愿韜光養晦,只為了給一個同父異母的長兄,讓出一條康莊大道的。
王居安和王居易兩只麒麟兒,從小互相看不上眼,但對于這個共同的小弟弟,兩人卻都愿意親近,說些心里話。陳飲冰一直看在眼中,老懷甚慰。
說來殘忍,要不是這次王居安不幸身隕,這明明最有天賦,但就是不愿意動腦子的孩子,不管在文武兩道的哪一條路,都是不肯踏出第一步的。
現在上路的理由已經齊備,不得不走,就看這孩子想怎么走了。
王居舟雖然跟在父親身邊,但一直低著頭走路,沒有說話。不是害怕父親,不敢抬頭。只是他想順著腳下的方磚,每一步都去踩在那磚縫一條線上而已。這么個無聊的游戲,他從小走到大,也沒有走膩過。
聽到父親忽然說了什么,好似一直分心的王居舟,頭也不抬地說道:“小氣!”
“哦?怎么小氣了?”王季庚笑著看這個低頭走路的孩子。
王居舟說道:“那老人背后明明有一箱子桃花,卻只給了我們一朵,這不是小氣是什么!他自己要是很喜歡那些桃花就算了,君子不奪人所愛,我們王家也不好意思當面做小人。但他明明就很看不上那些桃花,我看啊,要是可以,他巴不得把那些桃花全扔了。”
王季庚摸了摸胡子,看著這個天生就能看透人心的小家伙:“他很討厭那些桃花?”
“是!”
王季庚笑了笑:“那他喜不喜歡我王家那柄龍泉劍?”
不提還好,提到這,王居舟更心疼了:“爹!那柄龍泉劍,你都不讓我摸一下,說是留給大哥,等大哥踏入二品,就送他掌管的。現在大哥不幸剛走,你不把這柄劍埋給大哥就算了,還轉手給了別人,是不是太過分了!”
王季庚瞇了瞇眼:“大哥?”
王居舟這才想起來,父親從來喜歡府上人承認王居安的大公子身份。故而府上仆人們,要么對庶長子和嫡長子一視同仁地稱作大公子,要么各叫各的,王季庚從來不管。就是自己,當著父親的面,也只能叫“居安兄長”和“居易兄長”的。
這次心情激動,竟然忘了這一茬。
王季庚抬頭看著天空:“算了,本來是怕府上亂了規矩,久而久之,忘了將來必然遠在帝都的居易,眼里只有留在身邊的居安,所以我才故意強調居易才是嫡長子。以后隨便吧,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
王居舟委屈地說了聲:“爹!”
陳飲冰看在眼里,小公子什么都好,就是還是太小了,容易動感情啊。不像那桃源陶安邑,看上去處處有情,但骨子里一定是無情到了極致。
十年飲冰都難涼熱血的老文人,最是看不慣無情人,這時候輕輕開口:“小公子,那桃花可不是易與之物,每一朵都是那白發老奴花費精血養護而成,所以深秋十月,也能像暖春時節一樣開放。每送出去一朵,也就象征著桃源欠下了我們一筆債,直到我們生意完成為止。一朵桃花,一顆人頭。只要桃花沒有枯萎,桃源就是我們的堅定盟友。”
王居舟這才后知后覺地明白過來,那一朵桃花是什么意思,但還是說道:“可那家伙就是不喜歡桃花,絕對沒錯。”
王季庚摸了摸胡子:“不愛桃花愛寶劍的桃源使者,歷史上有這樣的桃源使徒么?”
陳飲冰輕輕開口:“桃源自有內部選拔使徒的方式,和個人愛好絕對無關。每一任桃源使徒都各自不同,沒什么好奇怪的。但不管使徒有多么奇怪的愛好取向,都會尊重那一朵四季常開的桃花,尊重桃源定下的規矩,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王居舟似乎開玩笑一樣說道:“那桃花真能四季不敗?我不信。把它載入一個空瓶子里,不準放土,也不準澆水,我看看它能開多久。”
王季庚今天第一次露出由衷的微笑:“飲冰啊,你看我家居舟的童言無忌,有多少可取之處?”
陳飲冰也笑著說道:“小公子說的很有道理。殺了我王家公子的是桃源的人,他們桃源當然要給我們一個說法。我們都給出一柄龍泉了,算是仁至義盡,沒道理再讓我們王家給你出人出力,流血流汗了。”
“那就真聽居舟的,把桃枝留在府上,裝在最好看的花瓶里。但是府上不給它一點土壤,也不給一點水分。它能活下來,就是它的本事了?”
“大善。”
“是不是太無情了?”
“府上不還養著一堆望氣士么?聽說他們身子都懶了,如果他們乖乖去瞭望臺上執勤,也不至于鬧了個滿城煙花的笑話,讓殺人兇手進了墨城!這時候正好,把他們派出去,只負責尋找兇手,也算打磨打磨這幫人。我們再把望氣士得來的情報轉給陶安邑,我們只要去看狗咬狗,就算是我們盡力了。”
“哈哈哈哈哈哈!”王季庚哈哈大笑,“是啊是啊,我們可以不給桃花添水加土,但是總要給它放在陽光底下,給它點光線吧?居舟,你有沒有興趣,來負責一下,給這株桃花送點太陽光?”
王居舟有點忐忑:“有點難啊,我還沒那么大能耐。”
“讓你老師陪著你一起?”
王居舟雀躍起來:“好嘞!”
陳飲冰摸了摸胡子:“在下定當陪著少爺,一起看好這株桃花,不讓它在我涼并兩州,成了一個睜眼瞎子的。”
王居舟躍躍欲試。
熱血從來沒有涼下去的老謀士,想了無數次王居舟會如何踏出那第一步出來。
到了年底,王居舟就十三歲了,這個年紀去學武,勉強還能算是趕上了開竅的黃金期;這個年紀去學文,有了王居易開的好頭,也未必不能在十八歲前踏入山陰的學宮。
最后,小公子這第一步沒走武道,陳飲冰不奇怪。王居舟怕疼心軟,見了血就難受,看著他長大的陳飲冰當然了如指掌。
但沒想到,王居舟的第一步,竟然直接跳過了學宮提倡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的小五步,直接開始了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三步。這第一步齊家,雖然只踩上去了一點點,但腳下站的非常之穩。
陳飲冰忽然覺得,自己的血更熱了,想迫不及待地來點冰塊下酒。
王季庚踏步進了家中主房,徑直走到堂前那最昂貴的釉里紅歲寒三友紋象耳瓶前。這象耳瓶是當今的道君皇帝,感于王家世代忠良,并且兢兢業業奉上螢石朱砂供他煉丹,特意御賜的宮廷至寶,一直被供在了王家大堂之上,以示濃厚君恩。
王季庚隨手把那株桃花,塞進了這一直保養的干干凈凈的象耳瓶內。
“我王家算是把能做的樣子都做了,能送的東西都送了,要是這不愛桃花愛寶劍的陶安邑,真有這么厲害,我不介意繼續把他捧在天上。但要是他沒那么厲害,嘿嘿,也就不能怪我王家了。”
王居舟想了想,說道:“父親,我覺得你說的不對。他不是不愛桃花,嚴格來說,我覺得他是不愛桃源,只想當一個浪跡天涯的劍客。所以,他才會指明了要那柄龍泉劍。他應該是‘不愛桃源愛龍泉’才對。”
***
走出府外,在墨城街頭溜達的陶安邑打了個噴嚏,揉了揉鼻子,說道:“白爺爺,我說讓你把桃花扔了吧,我從小聞著這些東西,就容易打噴嚏。用袁老弟的話說,我這叫,叫,叫過敏,我看著就煩。”
白老人只是把桃花往書匣中按了按,不讓它們冒出頭來。
陶安邑輕聲說道:“有時候,還真羨慕袁溪行那個混蛋。他要是勤快一點,那浪跡天涯假裝大俠的,就是我了。對了白爺爺,這段話你就別記下來了,省的回去他們找我麻煩。”
白老人笑得非常慈祥。
他知道,陶安邑說的是真心話不假。但老人也相信,不管重來多少次,陶安邑還是不會去做那個劍客,而是坐上桃源使徒的位置,擔上整個桃源的。
性格決定命運,他就是這個命。
不過對這孩子而言,這份責任還是太大了,他現在想發點牢騷,就讓他發去吧。
陶安邑知道老人不會回答他什么,只是抬著頭,看著煙花已經散去的天空,陽光有些刺眼。他瞇著眼睛,嘆了口氣。
“不愛桃源愛龍泉,只知獨夜不平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