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綏城的第七日,劉沂的回信中終于傳來了好消息。
圣上清醒過來后,怡王妄圖脅迫他廢太子更改傳位詔書,卻未料到圣上留有后手,反倒將他在宮內的勢力控制起來。而他宮外的援軍在太子等人的阻擊下也未能進京,于是局勢突然間逆轉,左右夾擊將他變成了甕中之鱉。
短短幾日,他從高高在上的皇子變成大逆不道的亂臣賊子,自知難逃一死,便在押送他去天牢的路上自戕了。
我看完信嘆了口氣,這怡王剛愎自用,且十分沒有擔當。他倒是一死了之,可謀逆之罪是要株連他身邊所有人的。我無法想象之后還會有多少血雨腥風,只是惋惜那些跟他有關系的人,又有多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慘劇上演。
“夫人,侯爺可還安好?”銀雀替我捏著肩,歪頭問道。
我點點頭:“叛軍已經被控制,咱們也該收拾收拾回府去了。”
“下官見過夫人。”身后傳來人聲,我轉過身,是仍舊穿著灰色官服的劉清。
來到綏城的第二日夜里下了一場不大的雪。我白天睡的多,因此夜里有些睡不著。
此時門外寒風漸起,卷著零星的雪花摔打在窗欞上,窸窸窣窣像覓食的老鼠發出的聲音。
炭盆里發出淺淺的響動,我裹緊身上的被子,強迫自己閉上眼睡去。
夢中我騎著赤月在尸橫遍地的京城狂奔,身后是殺紅了眼的叛軍,他們舉著帶血的刀沖我刺過來,刀尖沒入胸膛的剎那我猛地驚醒,心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一身冷汗,我單薄的中衣緊貼在背上,是刺骨的寒意。動了動僵硬的胳膊,腦海中似乎還是刀劍冰冷的反光和血流滿地的暗紅。
我艱難地坐起身,大口喘息著。炭盆估計滅了,屋里格外的寒涼,我甚至能瞧見自己呼出的白氣。
抬起手用冰涼的指尖掐了一下眉心,我轉頭朝窗外看去。雪已經停了,月光透過窗紙在屋內映出一片灰白。
愣神之際,窗紙上忽地出現晃動的人影輪廓,隨著走動將影子拉得頎長,大半夜的倒有些瘆人。
我繃緊神經,用手摸索著拿起枕頭下的匕首防身,眼睛盯著門口一動不動。
門被推開的一瞬,我開口喊道:“是誰?”
“夫人,是我。”
聽見銀雀熟悉的聲音,我才放松下來,將匕首放下:“這大半夜的你做什么去了?”
銀雀點上蠟燭,又重新籠好了炭,接著抱起一床厚被蓋在我身上。
“劉大人派人來給咱們送些御寒的衣物,奴婢去院門口拿了來。”
“難為他想得周到”,我贊許道:“他年紀輕輕,做事卻極為妥帖,明日見了可要多謝他的照拂。”
按輩分劉清算是劉沂的堂弟,只是宗族親戚關系復雜人物眾多,具體的聯系估計要追溯到老宣平侯,也就是劉沂父親那一輩去。
劉沂在信中提起他加冠束發不久便承了綏城守備之位,年齡雖小卻十分有擔當,如今看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身子重新暖和起來,瞌睡卻不大再有了。我在半夢半醒間捱到天亮,起床梳洗一番便帶著好奇前去見這位未曾謀面的遠親。
守備府比不得侯府精致奢華,卻也有一番雅致。下人行為有度謙遜有禮,一路上引著我來到前廳。
剛進了門,我便瞧見一個穿灰色官袍背對著我的身影,身形與劉沂相差不大,只是肩膀處略微比他窄了些。
我輕咳一聲,這人轉過身來:“下官見過宣平侯夫人。”
我回禮道:“來的匆忙,叨擾大人了。”
“哪里的話”,劉清示意下人替我斟茶:“侯爺來信將夫人安危托付與我,豈敢怠慢,夫人客氣。”
正巧此時下人向他回話,我趁機偏頭暗暗打量,他的眉眼間有一絲像劉沂,左眼下方有顆痣,眼睛也更圓些。只是到底年輕,縱然眉頭緊皺一臉嚴肅,卻仍有些稚氣未脫。
劉沂的長相有些像我偷偷看過的那些話本子里關于“多情郎”的描述,丹鳳眼,臥蠶眉,加上猶如刀削過的薄唇。我來中原這些年,他的容貌算是這些達官顯貴中出塵的了。
話本子里還說薄唇的男人都薄情,形容劉沂還挺準確。只是忽而想到天下男人大多一樣薄情,又豈能通過外貌來斷定,便覺得有些好笑,忍不住彎起嘴角來。
劉清同下人說完話轉過臉來,就看見我忍俊不禁的模樣,心下疑惑便問道:“嫂夫人這是?”
我自知失禮,急忙搖頭:“無礙,承蒙大人關照,我感激不盡。”
“天氣寒冷,我這里比不得侯府,總歸是簡陋些。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盡管差人來吩咐,我不在府中時,找方管事即可。”劉清叮囑道。
我連忙附和,端起茶杯猛灌一口緩解尷尬的神色。
大抵也是受了京城局勢的影響,自這次見面之后劉清很少回府,好在我也沒什么要緊事,吃穿用度下人們也安排的妥當,不知不覺就過了這些時日。
第二次見到劉清,他比之前看起來憔悴了些,眼下淡淡的烏青與下巴上若隱若現的胡茬襯得他一臉疲憊樣。
“大人怕是這幾日未曾好好休息過罷”,我打量著他:“如今局勢有所好轉,也能稍微松快些。”
劉清點點頭:“不錯。剛接到太子殿下的軍令,解除戒嚴,重新開放城門。”
我嘆了口氣:“這樣鬧來鬧去,最后不過徒增些家破人亡的慘劇,實在不值當。”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劉清無奈苦笑。
天上又洋洋灑灑飄起雪花來,我仰頭瞧著這漫天飛舞的雪白,仍是一聲接一聲的感嘆。
“進屋說話罷”,我招呼劉清:“大人專門來怕是有話要說?”
“是了”,劉清從懷中掏出一張折疊起來的宣紙,打開后遞給我:“請夫人瞧瞧這個。”
是一張男子的畫像。
我盯著畫像思索半晌,忽然想起那日在侯府拿刀尖抵在我脖子上的蒙面之人,他的眼尾有塊暗紅色的疤痕,與這畫中之人極為相似。
劉清道:“這人是怡王舊黨,昨日從京中逃了出來,正被官府通緝。”
“京中大亂之時,侯府遭叛賊洗劫,為首之人跟他很像”,我眉頭緊鎖:“只是想來有些奇怪,宣平侯府往日與怡王并無仇怨,他的手下又為何會沖著侯府來?”
劉清提起桌上的茶壺往杯中添茶:“他在宮內被巡防營的人阻擊,狠吃了些虧。若我猜的不錯,他應該是得知巡防營跟侯爺有些關系的。”
饒是如今平安無事,可每每想起那日府中亂作一團的場景,我也不免心有余悸。于是無奈苦笑:“說起來能出動巡防營的勢力參與這場斗爭,跟我也有些干系,仔細盤算如同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真是因果報應。”
“夫人久居內宅,豈能窺探到朝堂的波譎云詭”,劉清寬慰我:“想必也是受侯爺托付,為他做事罷了。”
“只是……”他欲言又止,半晌后緩緩說道:“侯爺被困宮內,京城又被怡王的勢力控制之下,以侯府名義前去搬救兵,難免會有成為案上魚肉的風險……”
聞言我一時怔愣,他看我神色有變,又故作輕松說道:“不過侯爺足智多謀,想必一切都在計劃之內,夫人也不要太過擔心,順其自然就好。”
劉清這番話像根針一般,猝不及防地刺入我的腦海。回想這些日子的種種遭遇,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劉清遠在京外都能明白的道理,劉沂不會想不到。但他依然選擇捎信于我去趟這趟渾水,將整座侯府暴露在敵對勢力的眼皮底下。
我能想到的解釋,約摸是這府內并沒有值得他在意的人。柳蝶還未進府,王雪瑩失蹤……這一連串的事情攪得我腦子和心里一團亂。
寒冷從腳底蔓延,我直愣愣坐在椅子上,直到手中傳來一團熱流,低下頭是一個略顯破舊的手爐。
銀雀瞧著我臉色不大對,便繼續替我捏肩:“夫人不必多想,上次在破廟,奴婢瞧著侯爺心里是有夫人的。”
是啊,拜他的貴妾所賜我遭此橫禍,趁機敲打旁人的同時又讓他借機娶柳蝶進門,可謂一箭三雕。而我病了那些時日,不過換來王雪瑩的禁足。
手中的手爐像塊冰冷的鐵疙瘩,我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將它摜在桌上,我猛得起身:“收拾東西,回府。”
天公不作美,出了城門不到半柱香的時辰,天上又飄起雪來。荒郊野外不比城里,寒風吹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四周也是白茫茫一片。
銀雀替我裹緊披風,語氣有些埋怨:“夫人應該聽劉大人的再歇幾日,今日天氣不好,一路奔波著了冷可就不妙了。”
我咳嗽幾聲,抓起她的手放在膝蓋上:“少些嘮叨,省點力氣罷。”
銀雀還想開口,馬車的速度卻驟然緩慢,一股帶著腥甜鐵銹味的寒風鉆進車內。緊促的風聲嗚咽著卷起細小的雪花打在馬車上,沙沙作響,如同無數指甲在撓抓。
“怎么了?”我沉聲問道。
車夫的聲音在漫天風雨的寂靜中尤為刺耳:“夫人,前頭好像出事了。”
我跟銀雀對視一眼,她撩起車簾一角,我瞧見前方三五十步遠的地方橫七豎八躺著幾具尸體,當中還站著一個人。他手里握著一把長劍,回頭盯著我馬車的方向,然后抬腳緩慢向這邊靠近。
地上積雪已深,他的靴子在雪中發出規律的“咯吱”聲。
銀雀驚呼一聲縮回手,下意識護在我身前沖車夫喊:“你問問那人要干什么!”
車夫連喊幾聲卻得不到他一絲回應,眼瞧著他離馬車僅有幾步,我開口說道:“閣下是何人?若只為求財,我這里倒有一些,雖然數量不多,卻是全部身家。”
說罷便拿起首飾盒子從車窗外扔了出去:“男女有別,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你若是收了,就請放我們離開罷!”
那人俯身撿起地上的盒子,片刻后低沉如同耳語的聲音鉆入我的耳中:“公主真是好手筆,胭脂玉的首飾說送人就送人了?”
聽見這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驚愕釋然和委屈的情緒涌上心頭,我帶著顫音問道:“你是誰?”
那人卻毫不客氣,伸出手撩起車窗的簾子。嚴玉一臉風霜,臉頰邊上還殘留著血污,他扯著嘴角露出牙齒沖我笑道:“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