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畢業證沒必要親自來拿的,”桌后的主任如是說,隨著唇的開合,下頜與耳朵相接處的白色羽毛微微搖動,我移開視線,看見他憂慮中眉心的川字,“因為剝皮案的事,南舟最近非常危險,對你來說。”
“我知道,”我笑著點點頭,“但是有些事情必須要我親自處理,而且我還要接人。”說著,沐子的那句“畢業證必須親自拿”在腦海中一閃而逝,我笑容不變,眼底浮現一絲嘲諷。
“你盡量快點,晚會就不要去了,趕緊離開。”主任說著,開始收拾因為取畢業證而連帶著取出來的其他資料檔案,無意間推動了放在最顯眼處的鑰匙,發出金屬的摩擦聲。自從前幾天丟了一副檔案室的鑰匙以來,主任總是將鑰匙之類的東西盡量放在顯眼的地方。
“好,”我點點頭,頓了一下,又說,“這些年感謝主任照護。”愿意對人類施以善意的靈,素來稀少。
“不用。”他搖搖頭。我笑笑,向他擺手,不再多言,轉身離開了。
兜里的手機頻頻振動,取出粗略一看,是親友焦急的催促。我嘆氣,索性關機,疾步離開。
突然一聲脆響,腳邊踢到了一個易拉罐,我看著它咕嚕咕嚕地滾到了一處黑暗的墻角,發出清脆的撞擊聲。那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雖然四周有不少散落的雜物,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走近一看,霎時愣住了。
一個白色的煙霧報警器,模樣看起來還挺新。我蹲下來細細打量,幾個指印在灰塵滿布的邊緣格外清晰。
我迅速站起身,推開了一旁教室的門。這教室是間堆放桌椅的空教室,一眼望去是林立的桌腿椅腿,很有規律地兩兩堆疊。窗外本就淡薄的燈光被它們一切割,室內愈發昏暗,如有實質般壓迫著我的一呼一吸。
我摸索著打開電閘,燈管亮了起來,冷光傾瀉,只是到不了地面。
我走到講臺前,蹲下一看,一個白色的煙霧警報器靜靜躺在那里。
深呼吸,掏出手機,在等待開機的間隙里仔細打量一番報警器,熟悉的指印赫然在目。
但是帶走報警器顯然更保險,可見做這件事的人不方便帶走它們。今晚來這里的不是學生就是老師,而且基本都在禮堂參加晚會。那人很可能是借此制造不在場證據,所以不方便帶走……
但是,為什么?
我搖搖頭暫時不去想,低頭看向手機屏幕……
日!
考都考完了教學區的信號屏蔽怎么還沒關!不要錢的嗎?
蹲久了的腿有些發麻,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第一次覺得教學區怎么這么大。
好在宿舍區離得近,還有有線電話,正好順路接人。
一路狂奔,撞開天橋另一端的大門,門后帶著面具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人立刻站了起來,戒備地后退一步。
“你是……”面具人匆忙咽下后話,“我自橫刀向天笑。”
……當初為什么要答應取個對頭暗號的蠢提議。
“笑完我就去睡覺,”我一面說一面抓過面具人往門的方向一推“去禮堂入口那里換個舞會面具,校門口有個頂著貓耳朵的人族在等,你說我先回去了,讓他帶著你快撤。”
“不要說你是背鍋的那個人。”我補充道。
“但是……這里這么多靈,都在抓我……”
“誰他媽沒事在晚會外瞎晃!就是被看到了你走路正常點囂張點又看不清臉誰會覺得你是剝皮案的替罪羊!”我厲聲喝道。
面具人縮了縮脖子,弱弱地問我:“你不和我一起嗎?九色說會有人保護我的……”
我用力按住額頭暴跳的青筋,懶得多加解釋,音量降了下來,語氣里透著陰冷:“被抓,聽話,選一個。”
面具低著頭,還往上小心翼翼地瞟我一眼,額頭被這種矛盾的舉動擠出扭曲的深紋,隨即縮著腦子一溜煙跑了。
救人真是麻煩……我想著,速度卻不敢慢下來,拿起聽筒,放在按鍵上的手卻又猶豫了。
被群情激奮的眾靈圍住的九色是沒有精力管這事的,但南舟的消防部門的負責者對人族……我咬咬牙,聽天由命吧。
打完這通電話,我才感到片刻輕松,腳步有些虛浮地下了樓,一步步往禮堂走去。
只差最后一步,送阿默去海邊,送她去海界,我的任務就完成了。
只差一步。
比我預料得更快,火勢已經隨汽油一起,肆意蔓延。看來她是早有預謀,連汽油都準備好了。
這個“她”自然是,不久前引我回到學校,此刻手握打火機,站在我面前的沐子。
路燈閃了又閃,終于堅持不住,徹底滅了。黑暗撲過來,攀上我手腳,陰冷感四處蔓延,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而站在我面前的沐子,黑暗與火焰的暖光交織在她的兔耳上,白衣上,面容上,如同索命厲鬼般詭異陰冷。
良久,還是她先開了口:“我知道你要說什么。”
話音落下,她歪頭勾唇笑了,夜色中更顯嫵媚:“你不覺得他們該死嗎?”
我閉上眼,再睜開時已恢復了平靜:“我能理解你的怨恨,我的處境和你沒什么區別,但是你這么做又有什么用?整個山界,這樣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你難道殺得了所有人,所有靈?”
“屋子里太悶了,我說,開個窗吧。大家都來勸,說別開了。我說,把屋頂掀了吧,大家都來勸,說開個窗吧。”她的聲音慢慢悠悠,“不捅出個大事來,就沒有人在意我們的處境。”
我簡直要被氣笑了:“所以你要殺了這些無辜的靈,還贊美他們為大義犧牲?”
“這才適合這個時代啊,畢竟一些概念,什么平等啊已經擺上了臺面,只要鬧得夠大就好了。要是從前,要死得人更多呢。”
“更何況,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還挺文藝,犯個罪還要大義凜然地引兩個典。
“所以他們有罪?”
“當然。”
“你憑什么認為他們有罪?你是法官?還是皇帝?”
不等她回答,我緊接著又說:“你沒有審判他們的資格。如果你能審判他們,那我也能審判你。”
說著,我運起結界術,受控的粒子旋轉升騰,帶起一陣熱風,無聲宣告我的威脅。
沐子笑得愈發燦爛,烈烈火光映照在她眼中,燦爛又明艷,她抬手扔掉打火機,昂起頭直視著我,一步步緩緩走近:“就你?別人不清楚,但我知道,除了那些障眼法那些簡單的把戲,你就只學了個結界術。”
所謂術法者,古來有三等,為法、術、勢。后來多了決、律和令,但最為正統的還是法術勢。勢者,稀少難尋,主流的還是法與術,世人因此常把兩者相接,稱為法術。
不等我回答,她笑著搖頭,聲音慵懶且趾高氣揚,和她一米四的嬌小身材極不相配:“就是因為這樣吧,你才變成了一個膽小鬼。每次還沒反擊就想著怎么息事寧人。”
“自詡智慧的生命總是慣例地把同類分割成種種不同類,然后強者欺凌剝削弱者。以此收獲精神與物質上的滿足。”她不笑了,目光里透著輕蔑,“糾正一下,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因為所屬群體的強大而被排擠,我因為所屬群體的弱小而被欺凌。”
“兔子在進化沙場上占有一席之地,兔靈卻因為化形的門檻而弱小可欺……”
沐子的聲音突然平靜了下來,低緩的敘述里情緒隨回憶一起滾動,滾動,像雪球越變越大,躲在貌似平靜的聲音的背后翻滾嘶叫:“廁所,天臺,或者在放學后的教室……”
“沐子!”我打斷她的回憶,伸手用力按住她的肩膀,“不是每個人都傷害過你,你這么做和他們又有什么不同!”
沐子用力甩開我,目光冰冷:“無辜?學生,不敢說不敢救。老師,不敢管不敢問。我再說一遍,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他們只會祈禱這種事不要落在自己頭上,只會把所有過錯都推到受害者身上。”
她歪頭笑了:“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一個巴掌拍不響。總而言之呢,就是我的錯,聽聽,我的錯!”
“沐子……我和阿默不是一直陪著你嗎?你說過,要向前看的!”我走近幾步,她躲開了。
“呵,不,只有阿默,只有她把我護在了身后,而你……”她譏笑,“只會在事情結束后假惺惺地施以憐憫罷了。什么幫我們解釋善后,就是不解釋又怎么樣!我們才是受害者!”
拔高的尾音在熾焰夜風中蕩開,烈火不僅倒映在她眼里,更在她眼里燃燒得愈發旺盛。
“處分是記在檔案里會跟你一輩子的!況且萬一玩脫了連畢業證都拿不到,你拿什么生活!”我咬牙切齒。
“畢業證?”今天的沐子笑容格外的多,也格外的燦爛,“等我去了海界,加入‘清道夫’,誰還管我什么畢業證!”
她自信甚至激昂地宣布著自己的計劃,一不留神,眼前驟然一花。
空氣里傳來一聲悶響。
沐子倉猝之間雙臂曲起攔在身前,硬挨我被結界包裹的一拳。悶哼一聲后退數步。
情況危急,不可再耽擱。
“你!”她開口剛吐出一個字眼,下一拳便接踵而至,她匆忙抬起手,再次硬接下攻擊。
出第三拳時,手腕卻被握住了,面前的兔子一個旋身,高高抬起的手肘連破兩層結界,撞在我的肩頭。疼痛感瞬間抓住我的神智,險些躲不開她蹬來的腿。
兔子看著柔弱,但被蹬一下可不是說著玩的,如果我剛剛的后退慢了一時半刻,膝蓋骨怕是要裂開。
肘擊,蹬腿。下手可真狠。
忽然——
“啊!!”一聲尖叫,沒有驚恐也沒有害怕,反而像是在壯膽氣。在這樣喧囂的失火夜里顯得分外的突兀。來不及細想,就看見一道身影直直墜下,隨著一身轟然巨響,落在我們不遠處。
我和兔子都怔了一刻,遙遙地,忽明忽暗的火光勾勒出熟悉的身形,同樣熟悉的還有正呻吟著的聲音。
“阿默!”我沖過去,蹲下身抖著手輕輕攬過她的肩頭。
“沒事,只是四樓而已。我按著學過的知識,抱著衣架下來的,衣架底先落地,只是手擦傷比較嚴重。”阿默笑著安慰我。
“怎么沒事了,”我依舊臉色難看,但還是緩和了許多,“這擦傷太嚴重了,而且你小腿看起來也折了,怎么趕得上去海界的鯤鵬……”
“你怎么在這?”阿默生硬地岔開話題,“現在寨點有多危險你不知道嗎?”
你剛剛從四樓跳下來,多危險你不知道嗎?!
等等……四樓?為什么阿默不在禮堂?
不見的檔案室鑰匙,阿默在教學區唯一無法暴力打開的檔案室鐵門,檔案室窗口正對著起火的禮堂……
“你是不是從檔案室掉下來?”我低低的聲音仿佛耳語。
她垂眸不答。
“是不是沐子叫你去的?你進去后她把門鎖上了,你看到外面起了火就……”我突然說不下去了。我站起來,四周看不見那只兔子,取而代之的是雜亂的腳步聲,是消防的靈來了嗎?有沒有誰能把阿默送去鯤鵬那里?
手上突然傳來巨大的拉力,我身體猛地一歪,險些摔倒,阿默伸出另一只手,用沒有被擦傷的手根壓上我肩膀,好幫我穩穩地蹲下。我回過神來看向她,視野里撞進她鐵青的臉色,隨即看見的是她晃動的指尖。我琢磨了一會想起這是障眼法的手勢。手勢反復了一遍又一遍,顯然沒法成功。我明白過來,就在我為阿默慌亂的時候,沐子把我用以偽裝成靈族的障眼法給破了。
說起來真是叫人感到傷心凄涼的事,但我卻突然想笑。
笑這一出荒唐的好戲,笑自己自投羅網。
但是,就算是自投羅網,也至少要把誘餌好好吃掉的。我笑笑,抓住阿默在夜色與焰色中急急晃動的手腕,冰涼得讓人心悸。
“那里還有兩個!”忽然,有聲音遙遙傳來。
我依舊向她溫和地笑笑,她卻從夢魘中驚醒般睜大了眼睛,用力試圖把我推開:“快跑!他們過來了。”
“那邊的!能動嗎?”惱人的噪音還在持續。
“阿默,我們做個約定好嗎?”我似乎什么都沒聽見,嘴角的弧度都絲毫不變,固執地不肯動,“三年后,我國考結束,你成為真龍,鯤鵬回來的時候,我們在南舟見面。好嗎?”
“我們過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她停下來,睫毛在明滅的火光里微顫,沒有了平日里的雷厲風行和爽朗明媚,此刻她被焰火細細描繪的眉骨像初生雛鳥的翼展般脆弱。她張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別的東西,最后卻收住,淺笑起來,聲音清亮又爽朗地喊了一聲:“好!”
“這里有人族!!”
一聲驚叫刺入夜空,這滿城風雨,又添一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