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琢磨著記憶中哪一家性價比更高,袖子突然被拉扯了一下,低頭,目光撞進允澤可憐巴巴的水潤大眼睛。
“怎么了?”我柔聲問,阿默也低下了頭。
“我真的好餓。”小男孩癟著嘴,小肉手指了指自己的肚皮,那肚皮有聲控開關似的,極其聽話地“咕~”了一聲。
“我們就去那家吃好不好……”允澤拽了拽我的衣角,又轉(zhuǎn)過頭去對著阿默賣萌。
阿默一看心都化了,不由分說住我衣袖就扯著走了,腳下生風走得飛快,又發(fā)現(xiàn)允澤跟不上,十分豪爽地摟住他一使勁,抗上了。
這波操作把我也給看傻了,低聲問她:“為什么不抱著?”
她也低聲回答我:“現(xiàn)在什么時候?我指季節(jié)。”
“夏天。”
“走得快了是不是會熱,會出汗?”
“是。”
“你抱過小孩吧,是不是很熱?”
“這就是你保持涼快的方式?就幾步路而已哎!”
阿默沖我揚揚眉,笑得燦爛:“天氣太熱了嘛”
“你絕對是為了抗他找的借口。”我翻了個白眼。
至于她肩膀上的允澤?哦,我根本就沒留意,想來阿默也是,畢竟只有短短幾步路,我們還沒來得及注意他有什么反應呢就放下來了。
老板見到一個抗人的龍亞人沖了過來,也是嚇得四處找東西,是找刀還是找手機呢就不知道了。
“我們不是拐賣兒童的,”阿默拍拍允澤的頭頂,后者腦子還暈乎著,眼里轉(zhuǎn)著蚊香,“來來來你證明一下。”
允澤摸著頭臉上還帶著迷糊:“姐姐是要帶我回家的。”
老板沒忍住笑出聲來了,他這笑聲很有特點,打嗝似的,誰聽了都要笑。
老板的長相很大眾,屬于那種混進人群里很快就找不到的那種類型,更何況他頭上沒角,下頜也沒有鱗片或者羽毛,脖子也光禿禿的。
人族?
他注意到了我疑惑的目光,眼睛突然變成一片白色。
我仔細看,才發(fā)現(xiàn)這白是因為有一層瞬膜覆蓋在了他的眼睛上。
“你不怕被誤會嗎?”我有些疑惑。
“羽毛實在太熱了,而且經(jīng)常跑人間,遮起來又悶又麻煩”老板笑了笑,指指一邊放著食材的桌子,“要吃什么?”
“你要吃什么?”我問允澤。
“嗯……”小家伙眼睛亮亮地咬著手指甲,“炸雞腿!還有……”
“好了好了到我了,”阿默笑瞇瞇地堵住允澤的話頭,“炒麻葉,竹仔魚……”
“到我了。”我打斷她。
“我還沒說完!”
“菜太多了吃不完,我們要響應國家號召,勤儉節(jié)約,艱苦奮斗。”我一臉嚴肅。
允澤一聽,揚起了腦袋得意洋洋。
“炸雞腿就不要了,太上火。”
允澤一聽,臉瞬間垮了,委委屈屈不敢反抗。
“來個米蟹吧。”
阿默揚起了眉毛:“口味這么重的?小心寄生蟲哦。”
理不直不影響我氣壯:“這是海產(chǎn)。再說了,我三年沒吃了,少吃點就是了,只談毒性不談計量都是耍流氓。”
“米蟹吃起來太麻煩,換蝦姑!”阿默到底也愛吃生鮮。
“行。”
老板利落地準備著,頭也不抬,問我:“你是外省仔?”
我搖搖頭:“細的時候在本地,后來搬到外面了,不太會講本地話。”
老板語重心長:“莫不會講本地話啊。”
我笑著點點頭。
阿默挑了張桌子坐下,要了盆和茶壺就開始熟練地燙碗。
地板上星星點點地布著面巾紙團,我洗完手,熟視無睹地擦好了桌椅,把用過的面巾紙投入桌下的垃圾桶。
六月節(jié)里游人多,嘈雜聲浸沒了聽覺。
“我聽媽媽說這里在六月節(jié)要迎鯤鵬,”允澤撐著下巴,眼睛亮晶晶的,“你們見過鯤鵬嗎?聽說鯤鵬來的時候就像天邊的火燒云,特別漂亮!”
“見過,”我揉揉他的小腦袋瓜,“每三年鯤鵬往返一次兩界,因為他們特殊的洄游習性。他們在山界北冰洋底下的次空間生育鯤,化鵬之后向南飛躍回海界。因為在古代飛躍到中原的時候剛好是六月,和臺風一起出現(xiàn),所以把迎鯤鵬的日子叫六月節(jié)。”
“為什么和臺風一起出現(xiàn)?”
阿默雙手拖著下巴,臉頰擠出兩團肉,“空間不是隨便打開的,哪怕是鯤鵬,都要找合適的時間地點,打開之后還會有什么暴風雪啊,臺風啊之類的出現(xiàn)。”
“這就是所謂的,六月海動,必有大風。”我轉(zhuǎn)頭看向海面。隨著夜色漸漸濃郁,海浪也漸漸高了起來,向海岸撲來的勢頭也整齊了許多。
點好的菜一盤一盤地上來,暖黃色燈光下氤氳浮動著熱氣。
允澤兩眼放光,筷子瞬間就刺入了切成絲的黃色咸菜中,撥開鮮紅的辣椒,夾去了自己的碗。只是他太過貪心,有些掉在了桌面上。
我搖搖頭,拿出一只腌蝦姑,熟練地松起殼來。
四周一時安靜,低下的面容沉浸在黃昏中。
太陽被擋在了丘陵之外,月亮還在海面之下尚未升起。這樣尷尬的黃昏,沒有濃烈的色調(diào),只是隱隱約約的昏黃,像漸漸遺忘的回憶,像即將消散的香氣,像歌曲里并非高潮的曲段。
就這樣,慢慢地釋然。
沉默把時光拉得很長很長,即使停下了筷子,我也沒有打破沉默。我看著天海交界的那根線,或許也沒看,視野里其他的,樹,欄桿,都分成了不重合的兩片。
海浪依然在輕輕地呼喚,三年是時間還不夠它發(fā)生變化,只有拉大到千萬年,才能一窺它的偉力。
時間的維度上是這樣,那空間上呢?
我想起寒流暖流的旅行,想起深海的舊日支配者,也想起海那邊的人與靈。
“在想什么?”耳邊傳來阿默的聲音,細細微微,撥動心弦。
“結(jié)契的誓詞有千萬種,”我慢慢地說,“聯(lián)合會給最通用的幾句排了序。”
“三年前我們結(jié)下今日相見的契約的時候,用的是第一句。”阿默輕輕地接著說。
“為了生命的永恒存續(xù)。”我說著,覺得太過安靜了,側(cè)頭看去,允澤靠著阿默的肩膀睡去了。
“怎么了嗎?”阿默的聲音依舊輕輕的。
“我在想,”我站起身,找老板借了張毛毯,悄悄蓋在小家伙身上,“這是對的……不,這是正義的嗎?”
“正義是什么?”阿默與我對視,“是一種評價標準,在不同群體中有不同的解釋。
“但是有一點是一樣的。
“它的存在是為了集體的利益。而與之相對的邪惡,一定是因為威脅到了集體的利益。”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正義這個概念本身,就是為了生存而出現(xiàn)的。或者說,正義是生存的衍生品,也是生存實現(xiàn)的重要途徑之一。”
阿默點點頭。
“但是,”我細細地擦拭著每一根手指,“衍生品未必和源頭一條心。
“曾經(jīng)有人把剝削當做文明發(fā)展的必然。”
阿默搖頭:“這個類比不恰當,生存是我們談論正義的基礎,文明發(fā)展是生存的一個過程。你不要忘了,人類的法律是為人類的福祉而存在的。你脫離我們存在的基礎談正義,就像人類自己審判全人類有罪一樣。”
頓了頓,她又解釋說:“不是那種過火的批評。”
“感覺這么說也不太對味……”阿默蹙眉,沉默了一會,“就像左腳踩右腳可以上天一樣?”
我把擦過的面巾紙扔進垃圾桶:“即使是生命,也不能違抗熱力學第二定律,為維持生命系統(tǒng)的不變,只能把無序的因素排到環(huán)境中。為在變化的環(huán)境中生存,相互合作,共同進化。
“但這終究是有極限的,”我嘆氣,“所以人類才會出現(xiàn),科技也好,法術勢也好,都是為突破這個極限而出現(xiàn)的。
“終究有一天,為了逃離滅亡的命運,我們離開這個星球,在宇宙中掠奪資源,像一群過境的蝗蟲。這是對的嗎?”
“你每天都要吃飯,”阿默笑了,“吃掉的植物和動物,都是生命,這是對的嗎?”
我一時啞然。
“你覺得蝗蟲的樣子不好,就是因為它侵犯到了你所屬群體的利益啊。”阿默敲敲我的頭。
我捉住她的手,彎了唇角:“好啦,我錯了嘛。”
阿默噗嗤一聲笑了,抽回手來,輕輕撫平了允澤身上的毯子:“現(xiàn)在時間應該差不多了吧?他會不會找不到?”
“不會的,我有給他留記號。”站起身,我往外張望了一會,并沒有看到類似九色的身影,“我先去結(jié)賬吧。”
摸索出上午鵝嬸給的那十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我向老板走去。
老板坐在擺放食材的冰箱后邊,叼著煙看著手機,一邊洗餐具的婦人絮絮叨叨地說著本地話,他是不是應上一聲。頭頂?shù)娘L扇不知疲倦地轉(zhuǎn),食材上的暖光灑了一地,在漸暗的天色下一點點明顯起來。
“老板,一共多少錢?”
老板伸手撐住塑料椅的扶手,站起身來,抓過一邊的計算器,咬著香煙啪嗒啪嗒一陣算,轉(zhuǎn)頭看向我:“一百一十九個元。”
數(shù)好鈔票我遞過去,老板數(shù)完點點頭繼續(xù)坐下了,這時又有人過來點菜,另一邊洗碗的婦人忙過來招呼。
天色漸暗,有人打開了燈,燈光下墻壁上白色的瓷磚格外瑩潤。我們坐的桌子對面就是樓梯,樓梯上有小孩噔噔跑下樓,踢倒了樓梯上亂放的玩具車。于是樓上傳來喊聲,一個大上一些的女孩匆匆跟下來,脖子上染了色的羽毛隨著她的動作輕搖。
連掛在瓷磚墻上的營業(yè)許可證明似乎都被小孩子的奔跑吵鬧晃了起來。
允澤便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醒來的,迷迷糊糊還沒和夢鄉(xiāng)一刀兩斷的他,一手扒著阿默,一手揉揉眼睛,身上的毯子隨著他慢慢支起的身體下滑。
我在毯子落地之前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毯子,細心地對折疊好,眼看著婦人閑下來了,就把毯子遞了過去,“謝謝阿姨,還你毯子。”
婦人把手往圍裙上一擦,接過毯子,向我笑了笑,眼角幾道紋理瞬間深了起來:“不用謝,你們照護弟弟真仔細啊。”
我微笑著點點頭。
燈光下婦人的頭發(fā)有些干枯,羽毛也是尋常的模樣。接過毯子之后她就離開了,往小孩吵鬧的地方走了過去。
阿默拉著允澤走了過來,見我看向她,伸手指指海邊。
我望過去,就看見防護帶那一溜綠化下立著一道消瘦的身影。他肩寬,挺拔,遙遙望去就像一根釘子,牢固而堅定地立在大地上,不曾動搖。
走進了,才發(fā)現(xiàn)是他換了一身合身得體的西裝,看起來比中午穿工作服時的樣子瘦許多。剛好雄鹿不僅頭長,還帶個大角,這頭重腳輕的樣子,細看略顯滑稽。
九色似乎察覺到我在想什么不好的事,皺了眉頭,不過并沒有問,只是提醒道:“你注意安全。”
我點點頭。那邊阿默摸摸允澤的頭,哄著他走向九色。
允澤有些別扭地被九色牽住了手,水潤潤的大眼睛有些委屈地看著我們,卻不敢鬧脾氣。
“回家去吧。”我揮手,目送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遠去,最終消融進晚風里。
沿著欄桿,我們一路走下去。身邊形形色色的靈也在以各自的方式享受這黃昏海景。
例如頭頂上嗡嗡的一陣響,抬頭便看見一架玩具飛機,在天上盤旋繞圈,身上帶著的一點燈光閃閃。把目光往更遠處找一找,還能看見一架無人機亮著紅光。地上也有閃著的光,是幾個小孩子,晃著熒光棒吵吵鬧鬧,身邊緊跟著幾個大人。
更多的是簡單地散著步聊著天的靈,有年輕的情侶手牽手,也有白首夫妻互相攙扶。有姐妹挽著手說說笑笑,也有兄弟三五成群地談天說地。當然,其中有無同性戀者我就看不出來了。
阿默哼著歌,哼著哼著輕聲唱了起來,沉浸入旋律中上她,微笑著展開手臂轉(zhuǎn)了一圈,發(fā)絲揚起,輕挽消逝的日光。
“月亮墜入了,剔透的,寂靜的,平生無從再遇的琉璃。
“那時山風,銹金鐸,和海雨,唱起了煙云中,舊詩句。”
我接著唱下去:“你要燃燒不歇,又豐盈的愛意,萬物生發(fā)在眼底。”
……
歌聲在晚風里悠悠地散開,怕驚擾不遠處漫步的其他人,壓住了嗓音,一句又一句,只在身邊回響。
“月亮墜入,盛大的,溫柔的,遠山云樹晚籟,的懷里,
“當你明了所有的謎底呀,寓居在,少年人的動心。
“你多荒誕不經(jīng),多鮮活,多昳麗,萬物沉沒于光影。
“偏這人間要哭笑靜穆,風月頑冥,倒不如,歸去——”
“一生奔赴一場大無畏夢境,世人輕慢或艷羨著你!像青鳥振翼飛越荒原凍雨,在金碧枷鎖,在無垠天地,訴盡愛語。”
忽有飛鳥疾掠,驚風過耳,碎發(fā)高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