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的風(fēng)出奇的狂,塔娜耳朵邊上“嗡嗡”的,覺得自己是一匹在草原的夜色中狂奔的馬,沒有方向,沒有目的,只是無情地奔跑,奔跑!像瘋了一樣,但那多痛快,多利落!
車子一顛,她就失去了這些痛快和利落,身邊的司機不停地咳嗽,喉嚨里塞著口老痰,這人開車沒數(shù),快慢不羈,讓她胃里泛起一陣惡心。她原本容易暈車,最近卻幾乎沒有了。為什么?她想了想,猛然正視前方的道路,那里是無盡的黑,街燈晦暗不明,像懷著怨氣的妖怪,一個接一個猛地撞將上來,撞得她頭暈?zāi)X脹!她一咬牙,蠻橫粗野地清空了自己的腦袋。大概因為心里也空落落的,她眼皮沉滯,呼吸艱澀,連竄上來一個溫?zé)岬臇|西都好半天才察覺。
“女士,停下來休息一會?
司機剎住車子,生滿黃毛的大手鋪在了她大腿上。
塔娜看著儀表盤發(fā)怔,像沒聽懂。
“女士?”司機盯緊塔娜,誤解了她的遲疑,手繼續(xù)往深處游走。
“你還想要多少錢?”塔娜面無表情,但伸手摁住了男人的手。
“那里很遠,我猜……您身上沒那么多錢?!?p> “剛才不是談妥了嗎?”塔娜沒有激烈抗拒,她口氣淡漠,不焦不躁。
司機認為有機可乘,涎著臉笑說:“我怎么能拒絕這么美麗的女人呢?”
塔娜轉(zhuǎn)過臉來,看著眼前身強力壯的男人。她不是沒有意識到危險,但是她必須盡快逃離醫(yī)院,她沒有選擇。這樣的處境,她已經(jīng)不是頭一遭遇到,只是這一次對面的人并不是安德烈。
“你好好把我送到塞列布塔,如果你覺得錢不夠,那里的人會給你的。”
“不,您可不會在那里有什么朋友?!彼f著,上下打量著塔娜,“您是不是要冒什么險?陪陪人?什么大官員?大商人?”
男人湊過來,牲口一樣的鼻孔噴出“呼哧呼哧”的熱氣:“你很窮,我看得出來。與其去那里賣,不如賣給我,我也給得起!”說罷,他猛壓上來,擺脫了塔娜的抵抗,泛著煙油味的手指觸及到她身體最隱秘的角落,但隨即他僵住了,像在最寒冷的冬天被直接丟進了暴風(fēng)雪里一樣!他頓了一會,緩緩后撤身體,一支黑油油的管狀物頂在他的胸口上。
“老實一點,否則你一分錢也拿不到!”塔娜操著奇特的異國口音,語氣兇野,聽不出一絲人味兒。
“女表子!”男人咬著后槽牙咒罵,身體卻怯懦地顫抖,但他不甘心,和塔娜對峙了一會后,他冷不防攥起拳頭沖塔娜砸過來!
槍聲響了!
塔娜想不到手槍的動靜會這么大,她的耳朵一陣鳴響,子彈出膛的力量震得她虎口生疼。而她的下巴也的確挨了那么一下。
但這都沒什么。
男人歪在方向盤上,不知是哪里壓到了喇叭,破爛的車子發(fā)出尖銳鳴叫,周遭沒有一個人,只留下男人沉重的粗喘。
她凝望著眼前的一切,四面八方的疼痛開始淹沒她,她于靜止中感受著,幾乎不再呼吸。
直到男人傷口冒出來的血侵染了他胸前大片的襯衣,在涌動的紅色即將抵達男人的褲腿時,塔娜意識到那些腌臜的液體會把座椅玷污。
調(diào)動身體里的殘忍細胞比什么都容易,比什么都更有快感,更上癮。
塔娜收回槍,把它小心翼翼地藏進懷里,就像一個將嬰兒保護進自己最溫暖安全懷抱里的母親。她獲得了非比尋常的力量,熱從她的腳底燒起來,直至她沸騰。她連思考都不用,挺腰挪動男人失了半邊魂魄的身體,男人仍想掙扎,一只手甚至拽住了她的衣袖。她平靜地看著這個丑陋的生物,打開了男人那一側(cè)的車門,男人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倒,但他的手不肯松開。塔娜瞥了一眼儀表盤旁邊掖著的半包香煙,她拿起來抖了一下,一支打火機從空余的縫隙中探出半個頭,塔娜捏起打火機對著男人抓她衣袖的手,微微搓動打火輪,火苗于幽暗中騰起,撲撲簌簌。
男人的手被火苗一燎,立刻松了手,嘴巴里還在用最后的力氣罵著臟話。她狠狠把男人從座位上推出去,男人憑著最后的理智意識到塔娜想干什么,但他幾乎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塔娜盡力使他的一只腳脫離開油門后,就自己坐上了駕駛位,系上了男人不屑系的安全帶,即使這半死的男人另一條腿還卡在駕駛位下面。塔娜在這個位置上深吸了口氣,把安德烈開車時的每個流程都快速想了一遍。她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在心里模擬這個過程。撥動手擋,輕點油門,車子開始向后倒退,男人的大半個身子就這樣拖在車外,幾次想挺身起來都失敗了。速度越來越快,近乎于癲狂,塔娜什么也不聽,什么也不想,只是猛踩住剎車,再次調(diào)整擋位。前方筆直的大路十分開闊。
夜已深濃,這是她的天地!
油門直踩到底,即便是大敞著的車門,男人的一條腿,粘在她外衣上的剛冷卻不久的血液,這所有都不能阻擋她。她全力沖刺!在一片幽暗的森林邊緣,在一片無聲的黑暗中,她一往無前!她真可無情地向前奔跑,真利落,真痛快!但她不是毫無目的,她并沒有陷入瘋狂,她記得塞烈布塔的位置,甚至清晰到每一條街道。這一切她早已熟知。安德烈在她耳邊說出的每一句話,她也都記得清清楚楚。不,她甚至也早已熟知。
這一刻她全知全能,無所畏懼!
破曉之前,她抵達了塞烈布塔。下車的時候,她意識到自己剛好把車子停在上次安德烈停車的位置,那一叢矮冬青也恰好頂住了車門的一側(cè)。塔娜的眼睛在這片黑黢黢的植物上定了一會,拍打了一下自己的外衣,手上黏上了一些稠乎乎的東西,她便往后衣擺上一蹭。她的目光接著轉(zhuǎn)向不遠處的那座小樓,一步步走過去。直到接近這棟建筑,她才發(fā)現(xiàn)二樓的窗口透著隱約的光。
如果房子的主人沒睡,那再好不過了。她上前走到門廊處,剛要伸手去按門鈴,她又想了想,把懷里的手槍掏出來,和自己的右手一起揣進了外衣兜里。
門鈴響了三聲之后,門后有一個略顯衰老的聲音低低問:
“誰呀?”
“我有安德烈的消息。”塔娜平靜地說道。
門后好半天沒有聲音,塔娜猜里面的人在通過貓眼觀察她。隨后,門稍微開了一點,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年男人披著厚實的睡衣,露出半邊身子,看著塔娜。
“誰?哪個安德烈?”他問。
“您是誰?”塔娜反問眼前人。
老人遲疑下小聲說:“您到我的宅邸來,居然不認識我?”
“我只是來幫安德烈傳達消息?!彼鹊芍喍袒卮?。
男人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塔娜,又回看塔娜的眼睛,既不讓塔娜進來,也沒打算請她離開。
塔娜側(cè)了下身子,讓自己衣服上的血點子在微光中更清晰地顯露在老人眼前。
“您是誰?”老人皺了皺眉說。
“如果您不想知道安德烈的消息,我就走?!彼葔旱吐曇?,但口氣是不容置疑的。
老人努了努嘴唇,吸口氣:“我是阿爾謝尼·納杰什金?!?p> “您好,納杰什金先生。他讓我轉(zhuǎn)告您三件事,但您需要給我三樣?xùn)|西。”
老人銀白的頭發(fā)被風(fēng)吹亂了一些,他單手揉揉眼睛,又把門打開了一些,側(cè)身讓塔娜進去。
塔娜搖搖頭說:“我要一瓶酒,一件厚外衣,一些錢?!?p> 老人頓了一下,神色反而輕松了一點。
“你要多少?”
“您能給的那么多就可以?!?p> 老人沉默地點頭,先關(guān)上門,不一會門再次打開了,老人臂彎上掛著一件質(zhì)地不錯的大衣,另一只手拿著信封和一小瓶淡黃色的液體。然而再次開門后,老人看到了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自己的面門。
他很震驚,但并不慌亂。
“把酒和錢放進大衣里一起丟出來!”塔娜站在門廊外命令道!
老人深吸口氣,抿著嘴點頭,照塔娜說的做了。
“我的三個消息?!彼饶弥鴺尩氖旨y絲不動,“之前的信息已經(jīng)核實;他們在走私某種有放射性的特殊物質(zhì);您必須讓圓廳明白,安德烈是在為他們辦事?!?p> 老人剛才因為槍帶來的緊繃感顯然減輕了一些。他還沒想通塔娜從何而來,但塔娜的話并非無稽之談。
“現(xiàn)在把門關(guān)上!”塔娜用槍頭比劃了一下,但隨即又放大一點聲音道:“請您盡快讓圓廳明白,安德烈是在為他們辦事!”
老人一眼不錯地盯了一會塔娜,才緩緩把門關(guān)上。
塔娜一手舉槍,微微蹲身,另一只手疾速撿起丟過來的物品。她面朝這棟雅致的小別墅退了幾步,便迅速轉(zhuǎn)身奔向矮冬青旁的那輛破爛小車。此時,天光微曦,駕駛位上暗紅的血跡刺人眼目。塔娜沒有絲毫猶豫,跳上車子,立刻發(fā)動,像野獸一般竄離了這個地方。她憋足了最后的勁兒,把車子開出了森林的邊緣,最終停駐在大路盡頭的一片平闊荒原上。她下了車,脫掉身上的外衣丟在車座上,利索地呷一口酒,將酒瓶里淡黃色的液體淋滿這件無可救藥的外衣;之后她換上了老人給她的寬大厚實的男士大衣,像一個被裹在中世紀黑袍中的修士一般。她將裝滿錢的信封和手槍一起緊緊地掖進懷里,再次拿起了打火機,點燃了原本屬于她自己的那件最好的衣裳。
這一天的天氣極好,視力好的人能從高樓上望到遠郊一角的天空,那里騰起了厚重的濃煙,這煙如有生命,翻騰滾卷著,發(fā)出無聲的咆哮。
午后時分,塔娜回到了城區(qū)一角。她雙腳乏力,軀體虛浮,像踩著筋斗云一般地往樓上飄。在樓道深處的小門前,她立定,轉(zhuǎn)身,遲疑,終于掏出鑰匙想開門時,門卻自己露出一個縫。塔娜一手點開門,門內(nèi)一片寂靜,顯然它真正的主人還未歸來。
塔娜掃視了一圈,窗前的窄柜柜門大敞四開著,原本小茶幾上擺著的茶杯中的一只掉在了地板上,卻沒碎。塔娜盯著茶杯看了一會,才邁進門內(nèi),走進里間的臥室看了看,同樣,室內(nèi)的物品都被粗魯?shù)胤瓌舆^。塔娜立刻看那只小畫架,畫架倒在地上,畫紙散落一地,其中一張上甚至有一個大鞋印子。塔娜走過來把每張畫紙都撿起來,撫平,重新把它們放回畫架上。她看了,里面沒有那張畫著三種怪獸的畫。
塔娜僵在原地發(fā)了一會愣,抬頭看看窗外,又扭頭看看室內(nèi)。她覺得那股在體內(nèi)輾轉(zhuǎn)騰挪的熱力正在悄悄溜走。
必須歇一會了,她自然地躺倒在那張小床上,但在后腦勺觸及柔軟的枕頭的時候,她忽然半欠起身,目光凝聚在窗前書桌的第一只小抽屜上。
她就在這樣的姿勢上停頓了許久,終于,那個念頭也煙消云散了。
她的心徹底空了。
力量消失了。她說。
我還活著。她說。

南木有木
拖更太久,真是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