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在會理街市,自云南府來的皮帽、棉紗、洋蠟、火柴、香胰子、西洋藥,皆是頂頂時髦的稀罕物,讓川人對那“云南府”生出無限遐想,只道那是高樓林立、遍地黃金的去處。黑春要去云南府的消息傳開,不知招來多少艷羨眼熱。
“這就是云南府?城樓呢?”黑春聽五寶說“到了”,環顧四野,大失所望地嚷起來。
“嬢嬢,這里是龍泉鎮,離城還有二十里呢!”
“咱們不進城?”
“今日遲了,咱們沒戶籍紙,進城又無處落腳,要被攆出來的。”
黑春滿心失落。原想著進城嘗嘗城里人的滋味,沒成想千辛萬苦走出深山,還得窩在這田埂泥地里。
更糟的是,他們仨連這村子也待不下!
“走走走!我們司家營村不收流民!”一個兇悍漢子過來驅趕,不許他們停留。
五寶再三哀告,求他看在一老一小跋涉十余日的份上,容他們暫歇。
“不成!這些年你們四川遭災,流民來了就不走!無田無舍,盡在村里偷雞摸狗!個個討嫌!快往別處去!不然報官抓人!”
五寶佝僂著腰,低聲下氣央求,抓過漢子的手想塞錢,被對方猛力甩開,“爛賊想得美!這是塞兩個錢就能了的事?!你們三口人三張嘴,靠什么活?!你這點錢,打發得了司家營二三百號人嗎?!不走?!等著!我去喊人!”說罷轉身就走。聽說要喊人來趕,天賜嚇得直往黑春懷里鉆。
不多時,果然見一老者領著四五個手持棍棒的男人過來。天賜“哇”地哭出聲。
老者打量眼前三人:一個強作鎮定的腳夫,一個面黑驚慌的婦人,一個啼哭的娃娃,哪似稟報所言“窮兇極惡的一黨流民”?
“我們村保來了!”先前那漢子叫囂。
五寶忙上前作揖,黑春抱著娃,氣鼓鼓瞪著來人。老者問五寶從何來,欲往何處。
聽五寶說:“我們一家三口從成都府來認親!”眾人面面相覷,“胡扯!分明是流民!認哪門子親?這里是龍泉鎮司家營村,全村無外姓,哪家是你親?!”
老者亦露不悅:“后生,做人要實誠,莫信口胡謅!”
五寶伸手去抱躲在黑春懷里的天賜。孩子嚇得直躲,黑春也側身護著,“嬢嬢,把娃給我。”五寶堅持。黑春猶豫著,看他將掙扎的娃抱了過去。
五寶放下天賜,板正他身子,對眾人道:“各位司家長輩,這娃姓司,乃成都司家第十一代孫,名喚念端。”
成都司姓字輩為:文宏世德增祥崇禮閔孝念祖。取名時,五寶是知曉的。老者聞其報出司姓字輩,面露遲疑。這司家營村乃明代兵營演變而來,撤營后各姓聚居,有“吳家營”“范家營”“尚家營”等。司姓人家多來自黔、川,村人皆知宗祠內確有四川崇、禮字輩先人牌位。旁人又道:“憑你紅口白牙一說,就想認親?”
五寶急道:“各位司家老少,我家小娃確是司家骨血!只是大水毀家,何處去尋族譜宗牒?聽家人道:凡司姓血親,身具‘頂多旋,朱砂印,黃金眼’!敢問各位大爺,可有此事?”
眾人一時噤聲。頭頂“雙旋”者不稀罕,但司姓“三旋”“四旋”乃至“七旋”者眾多!且“黃金眼”、“火炙印”等特征,唯司姓正宗血統方有!司姓可溯至炎黃時大司怪,傳說其降生日月星辰逆轉,造就頂多旋;而黃瞳朱痣乃先祖占卜“開天眼”,窺天機遭雷殛所遺之血脈印記,司姓人頗以為傲。然滇池畔這一支,無人得見真容。
眾人目光齊刷刷投向那躲在大人身后的孩子。江五寶將天賜從身后拉出,一雙大手緊握其肩。哭鬧的孩子漸趨平靜,抽泣著挺直腰背,竟昂首直視日頭!其瞳孔仿佛能任意開合,瞬間化為豎瞳!虹膜流溢著熔金般的光芒!
眾人屏息。五寶取出一柄鋒利匕首,安撫道:“天賜莫怕,小爸給你解頭發。”
黑春上前抱住娃。五寶抓住娃的頂髻,輕輕削落。天賜小手緊揪衣襟,閉目顫抖。待卷發如黑緞落下,頭頂赫然顯現——五旋!
......
五寶一家尚不算在司家營落腳,村里只允他們在村邊金汁河畔的破廟暫居。
黑春踏入破廟,心涼半截。想起方才五寶七尺男兒對眾人作揖千恩萬謝的委屈樣,不禁心酸落淚。
“不就是個村子,稀奇個啥?一口一個‘流民’,我可是有田有店有房舍的!”
“嬢嬢自然是有!只要他們準咱停下,咱就有本事生根!你瞧著,看我這雙手行不行!”五寶一面給黑春打氣,一面興奮地打量破廟。
“先把背簍放下!百多斤重呢!”黑春忙幫五寶卸下重負。
五寶哈哈笑道:“是重!嬢嬢你那幾塊腌肉可占了不少份量!”
“這一路沒我那幾十斤腌肉,我看你父子倆哪有力氣走到這云南府!”
“奶奶!我要吃肉!”天賜在旁邊跳腳嚷。
夜里,破漏的屋頂漏下星光。黑春不禁嘆息,身邊傳來五寶父子均勻的鼾聲。
清晨的金汁河邊,村人絡繹來挑水澆田。見河邊蹲著個黑壯的婆娘正大力搓洗衣衫,都好奇張望。她索性脫了大襟衣擱一旁,只穿中衣,不理旁人目光。
一年輕媳婦在對岸放下木盆洗衣。
一大媽過來:“表嫂,來嘍?”
年輕媳婦笑著招呼。大媽瞥了黑春一眼,湊近媳婦低語:“那是誰?”“不曉得。
“你家要不要皂角胰子?”年輕媳婦隔河問。黑春一愣,板著的黑臉一時松不下來,不知如何應答。“呃,不用了!”慌亂應了聲,低頭死命搓洗。
大媽看出黑春的局促,掐了片寬葉,摳了團皂角胰子包好,揚手丟過河,落在黑春腳邊。“老大姐!瞅你那衣裳垢厚,使使這個!”
黑春一驚,抬頭望去,臉一紅,露出赧然神情。“啊么!多謝嘍!”
三個女人就此攀談起來。聽說他們棲身破廟,下午,兩女人便相約來看。黑春聽外面喊:“黑嬸子在不在?”一時手足無措,不知如何待客。
兩女人推開歪斜廟門,連嘆:“造孽啊!”
“等我老倌回來,讓他送些油毛氈來,先把頂上的窟窿遮遮。”“玉芬婆家去年蓋房還剩點瓦,我去討幾塊來!”
黑春見她倆抬著一筐自家種的菜,急著進屋割腌肉相贈。三人推推讓讓半天……看來這村里人,并非初遇時那般“惡”。
最先與村人熟絡的,是女人和孩子。上午黑春在河邊結識了兩位婦人,下午,天賜就在村里孩子家混到了包谷啃。
“云南這邊,田分九則,按等納糧。上上等每畝如今不過征糧三升,下下等則二升,比你們那邊災前每等減一合,與黔省同例。但云南田地肥力遠超黔省,每年每畝能收七市斗糧,碾成米約三斗六七。只要有田地,豐年自有余糧;即便欠年,因自古設有‘太平倉’,靠積谷救濟,我老漢記事起,就從未餓死過人……”田埂邊,一位老者陪五寶看莊稼,絮絮叨叨說著風土物產。五寶越聽越愛,艷羨此地生活安樂,不愁溫飽。
“你從成都府來?聽說成都府好生熱鬧,城樓比云南府高大,街道寬敞,繁華幾倍呢!”
“成都府原也熱鬧,可惜遭了洪水……水退又鬧瘟疫,好不容易瘟疫過去,又逢三年饑荒!幾番折騰下來,城里沒哪家是齊全的了……”眾人聽了皆搖頭嘆息。
“真羨慕你們這地方!太太平平,風調雨順,氣候又好,家家不愁吃穿,老百姓就盼這種日子。”五寶由衷道。
“嘿嘿,所以這邊人都是‘家鄉寶’!輕易不離鄉。城里人出城走到定光寺,就要托人帶信回家說:‘我已平安到定光寺嘍!’”老者說得眾人哄堂大笑。
“請教各位,這鄉里可有人家雇農耕田?”江五寶問。
“哈哈,你不知此地情形。家家夠吃夠穿便知足,不求大富大貴。地里出的糧菜剛夠一家嚼用,便不遠走他鄉謀財。因此周邊沒什么大財主,家家自給自足,也就無人需雇工種田。”有人答道。五寶心涼了半截。原指望在此安家,靠種田賣力謀生,聽老者此言,此路不通。
“走,去我家吃晌午!”老者起身相邀。五寶受寵若驚,連連辭謝。老者說家里沒好菜,不過些瓜豆莫嫌棄,五寶才跟了去。
回到破廟,五寶心頭暖意融融。此地民風淳樸,水土豐沃,平靜安閑,他沒選錯。連日遭遇的善意,讓五寶和黑春漸卸心防。然一家三口的生計,卻是橫亙眼前的難關。
“五寶,咱一沒田二沒房,來前你想過沒?老老小小靠啥吃喝?”黑春沉不住氣問。
“嬢嬢,我來前就聽夫行人說,城里轎輦行全是咱川人在做!我有的是力氣!待安頓好你們,我就進城當轎夫腳力,干老本行!”五寶信心滿滿,只待修繕好破廟便進城尋活。“那好!我和天賜同你去,瞧瞧這云南府城!”
說定今日進城,黑春一早沾水篦了頭。三人雞鳴時分自金汁河破廟出發。離小東門尚有一二里,天色已大亮,身邊挑擔進城賣菜賣花的農人絡繹不絕。黑春一雙大腳,走路生風,比后頭用背架馱著天賜的五寶還輕快!她邊走邊道:“云南稀奇哦!你看這一路好多人挑鮮花進城!”
她緊趕幾步追上個挑擔村婦,打聽筐里的花。那婦人前筐裝著香蔥、蒜薹、芫荽、薄荷,后筐口圍了一圈花枝,開滿粉嘟嘟鮮靈靈的小花朵。
“唉!小大姐,你這籮筐口是啥子花?粉粉紅紅的好看煞!”婦人聞聲回頭:“老姐姐,這叫‘十姊妹’!”
“妹子你是挑去城里賣么?”
見黑春好奇,村婦索性歇擔道:“不賣花!早上收菜見它開得新鮮愛人,順手折來。想著待會兒菜市上擺著這花,人家路過一眼望見喜歡,主顧興許多些噻!”
黑春往筐里一看,果然裝著茄子、小瓜,那花枝只是纏在筐沿。“妹子你會了嘛!你瞧瞧這花色,粉挨著白,白襯著粉,嘖嘖,就這么一圍,籮筐都沾仙氣嘍!”黑春贊道,說得那大姐眉開眼笑。
黑春對府城更添期待。都說云南府四季如春,天氣晴朗,熏風和暢,遍地鮮花,看來不假!待到城門外,她卻懊悔起來——出門前該穿上那件白麂皮背心才是,免得進城露怯,遭城里人笑話!
三人行至小東門外,只見城門大開,人、車、馬爭相涌入。小東門外多菜地,此處有城里最大的菜市。又因沿盤龍江、金汁河一帶稻田甚廣,產出谷米,故另有一大米市。城中住戶皆趁早來采買,此時菜蔬帶著晨露,新鮮肥嫩,小東門清晨最為擁擠喧囂。
黑春被眼前綿延不絕的菜攤驚呆!叫賣聲此起彼伏。菜價雖賤如泥,買者仍錙銖必較,賣者照例先堅稱“不賣!”“你家去別處瞧瞧!”最終必是“來來來!今日便宜給你家啦!”這虛張聲勢的博弈日日上演。
每個菜販以兩籮筐一扁擔圈地為營,壁壘森嚴。剛摘的小面瓜柄凝蜜露,青菜精神抖擻,茄子油亮,豆角青翠,辣子紅艷,茭白萵筍鮮嫩喜人……更有土豆苞谷山桃野梨堆成小山。一路看來,蔬果怕有幾十種:蘋果、寶珠梨、枇杷、柑橘、葡萄、林檎(花紅)、石榴、桑葚、鎖梅……
奇的是竟有一處專營花攤:茶花、蘭花、杜鵑、三角梅、芍藥、梔子、洋牡丹、石竹、菊花……更有論把的木香花,成串的金鳳花,單朵的粉團花插在“草把”上任人挑選。黑春看得挪不動步。
東門外皆是民居茅舍、幾家客棧及堆店、馬店。馬幫、腳夫運貨至此便須卸貨,由城里夫行轉運入城。夫頭亦不容五寶耽擱,隔夜便裝貨“發腳”返程。
五寶從前“走腳”,只在東門外落腳,未曾深入城中。初覺云南府城樓比成都府矮小破舊,從崇政門一眼望去,正街房屋低矮晦暗,哪及成都府光鮮氣派!然身處其中方知,這是一座被上天眷顧之城!幾乎終年艷陽高照!碧空如洗,金光普照,大地一片祥和,宛如母親懷抱般安全溫暖!這正是歷經生離死別、顛沛流離的江五寶,決意奔赴此地的緣由!
這低矮老舊、“七上八下”的鋪面樓房,如今知曉是滇省民居特有形制,反覺樸實可親!眼前這熙攘人流,物阜民豐,價廉物美,人財兩旺的景象,更令他歡喜不盡!
“小爸!小爸!放我下來!”天賜在五寶背上直叫喚。一落地便沖向吃食攤子正值早點時辰,沿街米線、餌絲、餃面、甜漿館子人滿為患,餌塊、糕餅、饅頭攤前也圍得水泄不通。香氣勾魂,色澤誘人,大人小娃饑腸轆轆,涎水被油炸糕、油條、燒餅、粑粑的香氣勾出。天賜望著一籠熱氣騰騰、白白胖胖的包子不肯挪步。
“甜漿三文一碗,喝完可添!”鋪子老板吆喝。
“有這等好事?!”三人連喝三碗,直到老板狠狠瞪眼,用長柄勺敲桶,才訕訕作罷。五寶摸出錢遞上:“老板,來根油條!”天賜抱住黑春的腿伸手抓油條。黑春將油條一撕兩半,一半給五寶,另一半咬一口遞給天賜:“捏緊嘍!掉地上打屁股!”“嬢嬢你吃,我喝甜漿都喝飽了!”五寶不接。黑春硬塞,兩人正拉扯,忽聽天賜大哭——油條果然掉地上了!
黑春氣得咬牙,口里喊著要打,天賜嚎得更兇。五寶彎腰撿起油條,吹吹灰,塞進嘴里大口嚼起來:“天賜兒看,落地不沾灰!香得很!”
三人在城里轉悠整日,直至日落方回破廟。天賜今日吃了油條、餃面、豆沙包,心滿意足,在五寶背上東倒西歪犯困,沾床即呼呼大睡。
黑春與五寶聊起白日見聞。城中女子鮮見穿綢緞,外表樸素,布衣大褂卻漿洗得干干凈凈。抬手間一支綠瑩瑩玉鐲,發髻上鑲寶金銀簪,年長者多戴金戒指,耳垂少不了金耳環。即便年輕媳婦,也罩件藍褂子上街,走動時才露內里鮮亮顏色,足見此地民風不尚張揚。
“是啊,這里人不愛穿錦緞,也就沒有織錦行……”五寶望著破廟頂棚,毫無睡意。靠織錦手藝吃飯不成,便只剩賣力氣……白天黑春帶天賜吃餃面時,他去附近轎輦行打探,確為川人所開,卻無一家肯留。聽說城里有十余家轎行腳行,明日起,他要一家家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