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翻回頭來說陳詠蓮,陳詠蓮自從把鋪子交給了常安順,就開始了由罵轉作的歷程,不是嫌菜咸就是嫌湯酸,常安順燉了一鍋排骨端上桌,沖個雞蛋湯盛個米飯的功夫,陳詠蓮早已把排骨糟蹋得不成樣子,肉多的啃一半兒丟在盤子里,肉少的不吃,夾起來直接扔在地上。常安順在鋪子里忙了一上午,下午想進屋睡個午覺,陳詠蓮卻搬來把椅子拿著掃帚掃房頂,弄得滿屋烏煙瘴氣,把常安順嗆得直咳嗽。劉詩佳心疼常安順,但又不好讓常安順來自己店里睡,就給他辦了張洗浴卡,讓他每天關了店去澡堂子睡,順便還能泡個澡,解解乏。
劉詩佳對常安順不錯,她知道疼人,性格也溫柔,在劉詩佳眼里,常安順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是個既可愛又有愛的男人。常安順一年都添不了一次衣服,他從不自己去商場,患有閱讀障礙的人看不懂衣服上的標簽,分不清也記不住什么是S/M/XL/XXL,只能一件一件試。劉詩佳主動接過了給常安順打扮的任務,不但給他買衣服,連襪子都給他買好。常安順發微信不會打字只會語音,劉詩佳也不厭其煩的手把手一遍一遍教給他。在所有人眼里,常安順是傻,是笨,只有劉詩佳知道常安順得的是病,需要治療。
美甲店的生意不比早點鋪輕松多少,現在的女孩兒做指甲是常態,一個禮拜換一個樣式,一點兒都不專一。劉詩佳沒時間輔導妍妍功課,常安順更沒戲,妍妍輔導他還差不多。劉詩佳腦子活,轉念一想,正好,干脆就讓妍妍把白天學的功課講給常安順聽,一能起到檢查復習加深記憶的作用,二來可以幫助常安順克服閱讀障礙。劉詩佳還查了抖音,抖音上說檢測知識的最終途徑是你有能力把它傳播給另一個人,比如一個八歲孩子。劉詩佳想,八歲孩子?那常安順不正合適嗎?于是,每天晚飯后的美甲店便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常安順拿著小本兒晃著大腦袋跟著妍妍學語文數學,妍妍一本正經教得煞有介事,常安順滿頭是汗學得認認真真。來做美甲的大姑娘小媳婦兒都夸劉詩佳有福氣,不用當虎媽,不用犯心臟病,你老公又可愛又有耐心。
鄰居說他傻,說你看不出來么傻蛋,那小娘們兒損你呢,讓她孩子教你,那就是把你當傻子看,還不明白嗎?常安順置若罔聞,自動屏蔽。在劉詩佳的小店兒里,常安順感覺無比快樂,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體驗到被重視、有價值是種什么感覺。快樂之余,常安順也時不時跟劉詩佳抱怨兩句陳詠蓮對他不好,劉詩佳聽了哈哈大笑,說誰讓你是個傻兒子呢!你沒得選,她也一樣。
常安順在美甲店快樂著,陳詠蓮卻變得越來越作,拿熱米飯喂鴿子,把肥皂當成牛油果,直到有一天,陳詠蓮把一泡尿尿在了高壓鍋里,常安順才意識到他媽出問題了。常安順呼哧帶喘地跑去美甲店找劉詩佳幫忙,劉詩佳陪著她們娘倆去醫院,一番檢查之后,大夫說這是阿爾茲海默癥,老年癡呆,無藥可治,只能靠家屬悉心照顧改善癥狀,延緩疾病進展,控制并發癥。
為了照顧陳詠蓮,永連早點鋪關店的時間提前了一個小時,七點開,十一點關,常安順天天守在家,寸步不離地盯著他媽。但老年癡呆不是半身不遂,生龍活虎了一輩子的陳詠蓮豈能是常安順能看得住的,常安順上個廁所,陳詠蓮從廚房里搬出來半桶花生油倒在床上,常安順去接妍妍下學,陳詠蓮把院子里的黃瓜西紅柿踩了個稀巴爛,常安順正攤著煎餅,陳詠蓮賊一樣偷偷溜出院子,看見公交車也不管去哪兒直眉瞪眼就往上上。總之,陳詠蓮犯起糊涂來六親不認到處惹禍,偶爾清醒一會兒也絕不消停,常安順喂她吃藥,她不吃,說自己沒病,還讓常安順滾,如果不是引產危險,我早把你打掉了!累贅!滾!
陳詠蓮一個月至少丟一回,有一次竟然倒了兩趟車自己去了老火車站,幸虧被執勤民警發現,要不然非出什么危險不可。民警打電話通知常安順去領人,常安順剛到派出所就被民警好一頓教育,說你是怎么當兒子的!哪有這么帶老人的?!常安順剛要解釋,陳詠蓮突然火冒三丈,從凳子上忽的一下跳起來站在民警身后,說同志,把他抓起來,他叫程黔!民警說大娘,抓起來倒不至于,您回家也得聽話,可不能再亂跑啦!陳詠蓮沖著民警大聲咆哮,說我不回家!回家他害死我!民警說二次批評常安順,說你看看你看看,老人都被你們這些不孝的兒女逼成什么樣兒了!常安順有口難辯,只能耷拉著腦袋長吁短嘆。
就這樣,常安順跟盯特務一樣盯了陳詠蓮一年,街坊鄰居都挺同情常安順,時不時就過來看看。每天早上常安順得忙乎著攤煎餅煮餛飩,沒時間管他媽,幾個和陳詠蓮一塊兒長大的大娘還會輪班兒代替常安順看一會兒。大家都說,唉,真難為這傻蛋了,他媽打他罵他一輩子,到老了還折騰他,這老太太可真不知道心疼孩子。可就算有人幫忙,常安順的心情也變得越來越糟,人瘦了一圈兒,頭發也白了好多,每天晚上等陳詠蓮睡下,他都想大哭一場。
常安順沒時間再去接妍妍下學了,也沒時間再去管金斗、煤球和格格。不過妍妍倒是常往常安順的院子里跑,纏著常安順要給他講功課。常安順哪還有心思學什么功課,又不好往外轟孩子,只能敷衍了事地聽著。一個周六的上午,妍妍拿來一篇作文念給常安順聽,剛念了個開頭,就見陳詠蓮抱著個西瓜慌里慌張地沖進屋來,一不留神咣當一下頭撞在門框上。陳詠蓮不干了,扔了西瓜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常安順又是哄又是勸忙了半個小時,好不容易把陳詠蓮安置睡下了,發現妍妍還在桌前等她。妍妍問,大胖,還念嗎?常安順是個從不發脾氣的人,這時也不知道哪來一股子邪火兒,沖妍妍吼道,走走走!不念了!不念了!
妍妍抹著眼淚跑回了美甲店,從那天起,孩子就再也沒來過,劉詩佳也沒再來拿過早點,常安順想跟孩子和劉詩佳道個歉,端著餛飩和煎餅一大早站在美甲店門口,踱來踱去踱了好幾圈也沒勇氣抬手敲門。過了半個月的一天下午,常安順在胡同里碰上了接孩子回來的劉詩佳,他低著頭紅著臉支支吾吾支支吾吾,支吾了十分鐘也沒支吾出個一二三。劉詩佳說行了,你也別費勁了,你心里再不好受也不能拿孩子撒氣,這是我的底線,所以我們還是算了吧,因為那是我孩子。
那是我孩子?往家走的路上,常安順反復回味劉詩佳的話,同樣的話陳詠蓮也說過。常安順十歲那年,陳詠蓮交了個男朋友,叫邵鵬,也是印刷廠的工人。邵鵬是個酒鬼,外號壇子,嘴兒大肚子小,咋呼的兇,其實沒量。有一次,邵鵬喝醉了撒酒瘋,夜里十點半咣咣咣砸門,非要在陳詠蓮屋里睡。陳詠蓮好言好語地勸他回去,邵鵬不聽,躺在院子里賴著不走。常安順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邵鵬反手就是一個大耳帖子,打得常安順一屁股坐在地上。陳詠蓮火了,說你打孩子干嘛!邵鵬說你那傻兒子就該打,我是他半個爹,打不得么?!陳詠蓮轉身回屋拎出來一把菜刀,指著邵鵬說,那是我孩子,我能打我能說,別人不行!我問你,你走不走?邵鵬指著陳詠蓮說,怎么?你還敢拿刀砍我?陳詠蓮二話不說照著邵鵬的右手就是一刀,邵鵬疼得哇哇怪叫,手臂上被劃開一條大口子,鮮血呼呼呼地往外冒。陳詠蓮又問了一遍,你走不走?邵鵬趕緊從地上爬起來,抱著傷手屁滾尿流地逃出院門。第二天,陳詠蓮就被帶走了,拘留了半個月才放出來。
常安順越想心里越難受,他一下釋懷了很多,可又好像明白了什么。走進院子,陳詠蓮正坐在院子當中的躺椅上曬太陽,懷里抱著一個餅干盒子。常安順走上前叫了聲媽,陳詠蓮沒答應。
陳詠蓮去世了,死于心臟病突發,陳詠蓮的心臟一直不好,估計是年輕時生了太多氣的原因。常安順再也沒有媽媽了,那個盛氣凌人,要強了一輩子,總是罵他的媽媽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人間。常安順強忍著眼淚打開了陳詠蓮懷里的餅干盒子,里面是一件常安順小時候穿過的衣服,一張他百歲的照片,還有一張陳詠蓮和一個男人的合影,年輕的他們站在河堤上的垂柳下,笑得很好看。直到這一刻,常安順才明白,母親一直是愛他的,他不是累贅,和其他孩子一樣,他也是在母親祝福和期待中來到這個世界的。她只是太苦了,被生活逼瘋了,只能把無處發泄的痛苦發泄到離她最近的人身上。
媽您醒醒啊,您醒醒啊!我沒有媽媽了!常安順抱著陳詠蓮嚎啕大哭,聲音之凄、情意之切,感動得所有鄰居都落了淚。隨著常安順的哭聲,陳詠蓮從此便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了。
我們總會回到母親的墳前,像條被遺棄的狗一樣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