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個人的時候,我不想離開。】
小鐘山上第三天,清晨,竹樓外。
清澈的露水從竹葉上顫顫的滴落下來,折射出顛倒的兩個人影和他們背后縮小的翠綠竹林。
那是程善若依言在考校蘇文功課。一手托著翻開的《修仙界常識》,一手握住戒尺,程善若頗有幾分教書先生的味道。
雖說這容顏和身材都過分美麗了些。
“師傅,你昨天沒說要打手心的……”
那一米長的戒尺屬實讓蘇文小心肝直打顫,還未落下,光是在師傅手里就讓蘇文眼眶有點泛紅。
甚至帶上了哭腔。
程善若倒是沒想到戒尺對六歲孩童的威懾力如此之大,有點抱歉。她只是正好從蘇文家順手拿了一根,想試試看罷了。
收起戒尺,程善若開口說:“那為師不用就是。我問,你答。知道了嗎?”
“嗯。”
“九州地界劃分有哪幾級?”
“村,鎮,縣,州。”
“劃分依據呢?”
“州、縣以大山大河為界,村、鎮只以城墻聚落作區分。”
“九州之外是何地?”
“是無盡海。”
“修為境界分為?”
“練氣、筑基、金丹、元嬰、化神……嗯……合體……大乘!”
啪!
一巴掌拍在后腦勺上,蘇文看到了自己的腳尖。然后他懵懵地抬頭,眼眶含淚,剛想開口,程善若就冷冷看過來。
“沒打你手心。”
蘇文想說的話被堵了回去,張著小嘴,愣了一下,最終只能“哦”一聲委屈地點點頭,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
看的程善若嘴角一勾,心里直呼有趣。
師傅她笑了,好恐怖……阿不,好漂亮,喜歡。蘇文一時間都忘了要抄十遍的懲罰,只覺得懵頭懵腦之間什么都不可怕了,心里也不委屈了,眼淚也不掉了,也不……
“化神之后,依次是返虛、合體、大乘、渡劫,渡過成仙劫后便飛升成就仙人之位。記住了?”
“記住了。”
師傅的聲音真好聽。
“好,復述一遍。”
“大乘、合體、飛升……”
啪!
梅開二度。
……
小半個時辰后,蘇文一邊揉著后腦勺,一邊委屈地答話。
說好不打手心的,結果師傅說是不用戒尺打,一巴掌呼下來比戒尺也差不到哪去,而且師傅對打罰自己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
手心和后腦勺都疼,但自己只有一只好手,揉不了兩個地方,只能疼的地方互相揉。
我真是個小天才。
師傅的手真好看,嗯,不那么委屈了。
“最后一問,魔修和正道修者的區別是?”
“魔修真氣逆轉,正道修者則不然。”
啪!
這次打得挺輕,讓蘇文有點不習慣。他困惑地抬頭,
“嗯?”
“對了一半。魔修真氣逆轉后,丹田位于眉心;正道修士的丹田位于小腹,記好。”
“師傅,書上沒寫這個。”
蘇文看書的時候還是很認真的,不一定說能背出來,但好歹有個印象。
他沒看過這一點。
“是沒有,為師剛剛想起來的。”
“那我答上來了,師傅你怎么還打我!”
完全沒道理!
程善若合上書還給蘇文,看了他一眼,悠悠地說:“為師想打你,怎么了?”
蘇文和程善若對上眼,心肝一顫,“哦”一聲就沒了下文。
行吧,你漂亮,你有道理。反正我也不討厭被你打。
“去修煉吧。”
程善若打了蘇文以后心情莫名的好,又柔聲說:“別忘了把背錯的地方抄十遍。”
“好。”
師傅的嗓音當真是水潤,聽著真舒服。
蘇文回到門廳里,在蒲團上坐下。回憶了一遍靈氣運轉的路線,然后準備開始修煉。
師傅居然問書上沒有的知識,太壞了。用阿娘的話說,就是壞女人。呃,這樣說師傅不好吧?師傅那么漂亮,才不是壞女人。還給我洗澡呢,而且那么喜歡我,還會夸我“很好”、“好看”,還給我好吃的……
真是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越想越……喜歡。
今天程善若沒有獨自放著蘇文修煉,而是坐在蘇文對面的蒲團上閉目養神,靈念釋放,防止蘇文走火入“正道”。
說起來,不知道蘇文這小子是反射弧太長還是關注重點不對,這么久了都沒有問自己關于魔修的事。
不是說,凡人都很畏懼魔修的嗎?導致魔修只能抓人當徒弟。
怪哉。
周圍的靈氣開始濃郁起來,然后青碧色的靈氣一絲一縷的融入蘇文的身體;零零星星的火紅靈氣淡淡地飄浮進去,比青碧靈氣稀薄了許多。
啊,自己是水木雙靈根,所以這里大多都是水靈氣和木靈氣來著,程善若想到。火靈氣的話……過段時間去弄一團地火上來吧,扔隔壁峰頭去。
靈念注視著蘇文引導、運轉靈氣,然后收歸將其收入眉心處的丹田。
就在此時,蘇文渾身一顫。那不是運功出錯,也不是走火入魔,也不是突破境界,而是——震驚!
蘇文此時心里很慌——他的丹田怎么在眉心?
似乎昨日師傅幫引氣入體的時候,就是把靈氣引導進眉心的……
魔修竟是我自己?!
我才六歲,不想當大魔頭……
真氣逆轉,我也不是知道逆轉是什么意思啊。
快快問師傅。
蘇文睜眼,震驚之色溢于言表。他看著眼前閉目想著“一切正常”的師傅,咽了咽口水,試探性地問:
“師傅?”
程善若睜眼,皺眉說:“不好好修煉干什么?”
“師傅,我、我好像是魔修……”
蘇文看師傅皺眉,頓感壓力頗大,加上自己也有點混亂,一時間語無倫次。
“什么好像,你就是。”
程善若還是皺眉的樣子,然后錯愕地問:“你才知道?”
“啊,嗯。”
蘇文不知為何有點不好意思。
不,不對,現在可不是不好意思的時候,為什么自己會是魔修啊?
“師傅,為什么我是魔修啊?”
“什么意思?眉心丹田就是魔修的證明,哪有為什么,剛剛不是說了嗎?”
程善若都搞不懂這個六歲的小朋友了。
“額,那個,我是說,師傅為什么讓我當修魔啊?”
就是說為什么要把靈氣運轉到眉心丹田去啊?六歲的小魔修很好玩嗎?
“為師為什么要收一個正道徒弟?”
程善若淡淡地反問道。
雖然蘇文關注點經常跑偏,但是一個天才就算是在幼年時刻,那也是不笨的。一個顯而易見的結論呼之欲出——
“師傅你……你是魔修嗎?”
蘇文忐忑地看著程善若,感覺坐立不安。爹娘每次都跟他說,不聽話的話魔修就會過來把他抓走,殺掉吃肉,還是一天吃一條腿的那種。
小花也是這么說的。鎮上的人都說:壞孩子會被魔修吃掉。
導致蘇文對魔修有一種天生的畏懼感。
程善若把蘇文的畏懼感看在眼里,眼簾微微一垂,一絲落寞悄然而過,然后恢復冷冷的聲音和表情,
“是又如何。”
完全沒有反問的語氣,只是在述說一個事實。
“不如何……”
孩童莫名的對情緒氛圍十分敏感,蘇文盡管只有六歲,但也不知不覺發揮出察言觀色的能力。他總覺得師傅不大高興,冷冰冰的。
蘇文想安慰師傅,但又不知道如何安慰,也不知道師傅為何不高興。小小的腦袋里一時間冒出四個選項:
①師傅,修魔挺好的。
②我最喜歡師傅了。
③啊哈哈,沒什么。
④師傅,能不修魔嗎?
蘇文雜亂的思緒到了嘴里變成:
“師傅,能不修魔嗎?”
心直口快,偏偏是④。
可謂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程善若周身的氛圍一凝,保持著原來的語調說:“可以。廢掉丹田,修為盡毀,以重傷代價不再修魔,與凡人無異。或者用仙品靈藥定海蓮修補丹田,轉修正道。不過正道憑什么用定海蓮幫一個廢人修補丹田,所以轉修基本無望。”
“你本就是凡人,修煉也不過剛剛入門,廢掉修為也沒什么影響。要回去,為師便給你一些財物,去做你的凡人吧。”
程善若平靜的說了這番話,相當于下了逐客令,嚇得蘇文結結巴巴地說:
“不、不是。我是替師傅問問,因為鎮上的人都不喜歡魔修,我怕他們對師傅不好。而且就算是魔修,師傅也一定是好魔修。額,嗯……我以后幫師傅找定……那個什么蓮……”
六歲的聲音稚嫩,有點急切,也顯得真誠,情急之中連話都說不連貫。程善若知道剛剛蘇文不是自己想的那個意思,心里一暖,然后勾起嘴角,玩味地說:
“你見過哪個人在魔修前面加‘好’的?”
師傅好像沒有不高興了,蘇文心里繃著的弦松弛下來,無聲地舒了一口氣。但他確實接不上話了。
“呃……”
“行了,魔修就是魔修,沒什么好說的。空穴不來風,你們鎮上的說法沒有八九也有二三,不可對魔修放松警惕。遇到為師這種魔修算你福氣。”
“哪種?”
蘇文有時候真的不識趣,比如現在。好在程善若心情不錯,一瞪蘇文,回答他說:“好魔修!”
“哦。”
自夸這種事,程善若還真不擅長。她說罷就有點不好意思,于是歪歪頭,散開原本的發型,垂下漂亮的黑發,梳理起本就整潔的青絲。
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程善若問:
“你與為師相識不過三日,相處不過數個時辰,如何知曉為師的為人?”
“師傅你好看!”
想都沒想,蘇文張口就來。
蘇文就是這么覺得的,程善若一點也不像魔修。
今日的程善若,穿著寬松的素白墨韻留仙裙,坐在蒲團上的時候像盛開的花一樣披散開來。墨色自下而上逐漸變淺,如同水中渲染的墨滴,清雅透明又風姿綽約。
從裙擺到腰際,同樣素白的束腰讓程善若顯得窈窕非常。耳旁依舊墜著一對墨玉水滴耳墜,同此衣裙分外般配,既不招搖,又平添一二精致。
歪著頭,一雙素手輕巧地梳理如水流般流瀉而下的黑色長發,嘴角標志性的玩味笑容更是生動親切,撩人心弦。
插一支玉簪,清雅如玉;推一推眼鏡,目光相接,只叫人道“好一個妙人兒!”且不談晨時瞥見的典雅清新淺口鞋,光是這一副坐姿就不知要迷倒多少仙子道友……
宛若絕世仙子。
可謂是風水輪流轉,前日里敷衍蘇文的話語居然繞到了這個當師傅的身上,而且貌似不是敷衍。
小孩子的話實在是太真了!
“……哦。”
師徒倆對待這句話的回答如出一轍,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回答。
這便宜徒兒,怎能以貌取人呢,真是。
“那就修煉吧。如你所說,師傅確實是好……好魔修。你也不可擅自為惡。午時師傅再來叫你。”
干巴巴地說罷,程善若再次化作小人,不知遁到哪里去了
蘇文目瞪口呆,師傅笑了!貧瘠的小腦袋里除了“好看”“漂亮”之外想不出任何詞匯來形容。
剛剛師傅還不高興來著,有點害怕。
不過自己不在山上的話,小鐘山就只有師傅一個人了。就像自己一個人看家的時候就會害怕一樣,師傅一個人的時候也會難過的。
嗯,確實是這樣;以后我不會隨便離開師傅了!
這么說來,師傅應該也跟我一樣不喜歡自己睡吧,那……
小竹樓外,竹林間,湯池。
程善若褪去的衣裙照舊散在干凈的石階上。
湯池溫熱的水霧在程善若精致的耳墜上凝結成一層細密的水珠。
程善若抿著嘴,撩起水珠清洗著身體。這是她的愛好。
開心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郁悶的時候、不爽的時候……她都會來此地沐浴。
隔著水霧,程善若想著要給徒弟的仙鶴,還有那尚未提到日程上的地火。
不知為何,今日的程善若帶著半點寬慰半縷紅,一分羞澀、十分愉悅;要說那油然而生的抿嘴淺笑……
是十二分的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