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
似乎是冬日的變調曲作祟,這個月的輸液時間格外的漫長,藥液在導管里的聲音變得格外的明顯。
滴答……
滴答……
仿佛心臟最后的脈搏,然后變成直線,歸于詼諧。
彌婭忒呆呆的望著詼諧的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那是她獨自一人的帷幕,每當落下,她便是要在此停留一陣了,這場落幕斷斷續續,似是一滴一滴的藥水,在成河后讓心臟干枯。
那是她獨自一人的井底。
獨她一人獨唱的訣別詩。
彌婭忒長嘆一口氣,呼出一口看不見的熱氣,渾濁又帶著些許疲憊的呼氣聲像是在向著那不知名的某人闡述某事,只是那人究竟是誰,她也不知道。
但若是不說些什么,就這樣等死,恐怕連死也會變得極其虛無吧。
她將病床緩緩搖起來,拖著身上的輸液管,來到了個人那毫無生機的衛生間里,玻璃上的血還未擦干凈,而上面映照出的是一位拖著蒼白長發的蒼白少女。
她看上去也就13歲左右,失色的眼睛里是灰白的瞳孔,全身上下方法是出白紙里跑出來的一樣,身軀瘦弱的過分,清晰可見的骨骼,幾乎是沒有一點肉,除此之外便是不能忽視的黑色皮肉,那些皮肉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時不時滲出些血水,從心臟一直延伸到身體各處,如同一道刻骨銘心的裂痕。
多虧了父母才能活到現在,也是多虧了父母……她才會有這樣的身體。
她的父母是兩位化作人類的外神,名為格拉絲碧絲和哈塔克圖亞斯。
她咬了咬牙,嘴里卻瞬間充滿了鐵銹味……
在幾乎是機械般的將壞掉的牙齒掰下來,然后丟到早已堆成的垃圾桶里,壞死的牙齒順著牙齒小山滾落了下來,然后砸在地上,不再有一點的聲音。
然后是漱口,從專門用來傳遞物品的隔間里面拿來了換的牙齒和瞳孔。
不過這些也沒有用,反正過不了一個月就要換掉。
彌婭忒扣下自己眼眶里的眼珠,然后換上義眼,依舊是是最高規格的民用義眼,據說產自拉萊耶,一顆零件就足夠買下一個雇傭兵的命。
可這樣的寶物卻給予了她。
拽著輸液管,她來到了永遠也打不開的窗邊。
上面放著幾朵盆栽,盆栽里是早已死去的鳶尾花,枯萎的變成墨綠色的干癟筋脈。
冬風還在,想也知道,其中帶著些許腐朽的味道,無機的生命力肆意妄為的散開,無以言表的落寞感便是這冬天唯一的夢。
一塊朽木,一根黑壞的燭芯,火焰過后,留不下什么記憶,唯有沉默。
而在外面,是那些在花園里玩雪的那群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們,他們笑的多活潑啊,手哪怕已經凍紅也毫不顧忌的抓起雪球砸向同行人,似是蓄謀已久,又像是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奔跑的、歡鬧的孩子們將這些視作什么呢?他們如羔羊般奔跑。
她伸出手,想要打開窗子,手卻在半空中緩緩收了回來。
一時間涌上心頭的那一絲不甘很快就冷靜了下去。
最終,她還是被輸液管拽回了床上,義眼的淚液從縫隙中流出,那看得見又看不見的模糊感將眼前的一切霸占。
一如既往地,今天也是這樣。
沉重的意志抵不住眼皮和身體的不適,她再次昏厥了過去,并做了一個長久又虛無的夢。
暮光緩緩的張開橘黃的擋板,并要將夜灌入進來,彌婭忒再次緩緩睜眼。
這一天便是這樣過去了。
明天?或許是后天?又或許就是今天的某個時刻,自己便是要死了。
………………………………
病因很簡單,但卻無解。
彌婭忒是兩位神的孩子,但兩位神在交壤時便已是人類,她理應是人,靈魂卻是神,脆弱的身體無法適應神的靈魂,肉體便會不斷崩潰,直到變成一攤爛肉。
由于其靈魂還太過幼小,無法被提取樣本來進行肉體適配,可以神的成長時間,十二歲的她連出生都算不上。
唯一的方法就是器官移植和定期更換義體。
新的器官能暫時減緩崩潰的進程,義體能彌補身體的不便,但這對義體的消耗也是巨大的,高適配度的義體能使用一個月,一個月后就會被神的靈魂污染,變成壞死的破銅爛鐵。
“活著會讓家人心累,死了說不定會好一些,這樣無意義的人生,只會造成他人的不幸。”
這句話被寫在了被火焰焚燒的日記本中的最后一頁。
今天的晚霞依舊如故,一個虎頭窗看不見什么,特別的景色,昏睡醒來的她目睹著一切的有跡可循,這是她看了十二年的景色。
噔噔……
門被緩緩敲響。
熟悉的一頭紫色短發率先探了進來,依舊是偏愛綠色的華服,極具溫柔大姐姐感的臉上已經多了很多勞心的痕跡。
即便這位在職場上是戰無不勝的讀心女王,此刻也不敢過多的去揣測她的心思,她的女兒和自己一樣聰明,所以能察覺到自己的一切心思,和自己一樣別扭。
“小米~媽媽可以進來嗎?”
“你已經進來了。”彌婭忒無力的答道,宛如一具活死尸。
“你的嘴真是遺傳了你爸,咳咳!那媽媽我進來了~(*σ′?`)σ”格拉絲碧絲推開房門,躡手躡腳的樣子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母親,反倒是一個罪人。
“大晚上的不開燈看東西傷眼睛,媽媽幫你把燈打開……”
“不用!……我能看清。”
母女之間沒有一點觸碰,母親怕任何一絲的疼痛讓女兒感到不適,女兒怕自己若是顯露出真心,或許自己死時,他們會更傷心,所以便自暴自棄的為自己挖出墓坑,沒有帶上任何一桿槍。
兩人都很聰明,也都能理解對方的想法,可就是這樣,充滿愛意的兩人就是無法再說些什么,又苦又澀的像是一顆放久的檸檬。
此時的沉默填滿了原本的詼諧,即便本質依舊虛無縹緲。
“媽媽你有什么事嗎?”
彌婭忒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哭腔先開口問道,祈求故意生疏的語氣沒有被拆穿,祈求不會傷到母親的心,可即便如此,眼神卻躲閃的不敢去看格拉絲碧絲。
“啊……媽媽呀……媽媽要送你一個禮物!”
正在思考該如何起話題的格拉絲碧絲被叫了起來,一時間不知如何說起,也顧不得修飾。
“來~閾惘,快進來。”
格拉絲碧絲向門口招了招手,只見一個黑發的少年默默走了進來。
少年的頭發被仔細打理了一遍,身上穿的也是哈塔克圖亞斯的衣服,即便不合身,但確實能把他撐起來,讓這個少年顯得不那么輕飄飄。
兩人相互對視,打量著互相,那顆棕黑的眼眸內滿是空虛和無情,卻生的十分美麗,像是凝望著的深淵,默默的將一切情緒卷了進去,以至于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情緒。
“鐺鐺!他叫閾惘,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私人管家了。”
“希望你們能友好相處呢。”
格拉絲碧絲的笑容在最后突然僵住了,即便是她,也不知接下來該用什么表情,才能扮演一位熱情的母親。
“他是誰?”
“閾惘,你父親撿回來的孩子。”
“你不會不知道我趕走多少管家了吧?光被我氣走的就有八個了。”
“那等把他氣走了以后再說吧。”
“每次都是這樣……”
“但我們始終希望你能開心一點,不為什么,只是希望能再為你做些什么。”格拉絲碧絲的聲音變得哽咽,但話語中關于母親的溫柔是最真切的,回想過去,誰能知道她還有這樣的一面呢?
原來神也會成為母親,原來他們也會悲傷也會哭,原來他們也會遭受苦難,因為他們現在是人,這種智商和力量在宇宙中連號都排不上的生物。
“……我知道了。”彌婭忒始終沒有去看格拉絲碧絲,這份逃避體現在方方面面,卻又脆弱的可怕。
“那媽媽我就先出去了,不打擾你們兩個了,拜拜嘍,有什么事一定要給爸爸媽媽發消息哦!”格拉絲碧絲指了指彌婭忒床頭的抽屜,里面有一臺終端,但從未被她的主人打開過。
隨著房門被輕輕關閉,彌婭忒總算松了口氣。
她看向門口和自己差不多,甚至更小一點的少年,他落寞的像一張爛布,在這個過大的個人房間里顯得又黑又爛。
一個空白到有些可怕,虛無到讓人感知不到的人,漂亮的眼看不出任何感情。
“你叫閾惘是嗎?”
“……”黑發的少年點了點頭,并沒有說些什么,眼睛倒是四處張望,并非是在尋找什么,只是單純的將這些信息放到腦子里,然后得出最合適的行為而已。
他是個膽小又聰明的孩子。
彌婭忒的心里對他下了定義。
至少在認人上,她和她的母親保持著高度的統一,永遠能分得清敵友,永遠能分得清主次。
“……坐吧,找個地。”
被命令以后,閾惘才開始了行動,他在房間里四處張望,還是沒有找到房間里能稱之為座位的東西,最終視線定格在了那朵枯萎的鳶尾花上。
“別動它。”
他遲疑了一下,又繼續開始尋找。
最終還是坐在地上。
整個房間里就沒有椅子一類的東西,或者說除了醫療器械外就沒有能著地的物品,房間里詼諧的沒有一絲生活的氣息。
彌婭忒深吸了口氣,最后還是嘆了口氣,這樣別扭的偽裝成深呼吸,能讓她認為自己并不恐懼。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死了,可能是明天,可能是后天,又或者是今天夜里。”
“……”他這次沒有點頭,只是呆愣的看了看彌婭忒,黑色的長發遮住了他大部分的額頭,以至于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是同情?還是惡心?亦或是虛無?彌婭忒期待他的表現,不知為何,或許是一個不熟的人的關心能讓她病態的心理好受些,或許只是封閉心里的一絲求救,希望有人能關心自己。
再或者,兩者都有。
閾惘的嘴不斷張合,最后擠出了幾個脆弱的字,那幾乎是本能,是他無論生理心理上,對死的恐懼。
“不……不要……不要死……”
這樣虛無的個體身上第一次有了情感,這也勾起了彌婭忒的好奇心,說到底還是13歲的孩子。
說到底還是個孩子,想要第一時間確認這份關心的真假。
“為什么?我們明明才剛認識。”
“……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
閾惘的表情像是想要據理力爭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彌婭忒想道。
“那別看我,讓我一個人去死就好,反正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彌婭忒自暴自棄般的說道,她的理性和感性都在告訴她,她不想就這樣死去,但死亡的結局已經注定,她現在能做的就是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至少不能死的那么沒有意義。
可越是想到這里,她的淚眶就越是濕潤,聲音就越是哽咽,胸口不斷上下起伏,那股莫名其妙的窒息感快要把她淹沒。
說到底,她是不想死的。
“……我……”
“出去啊!咳咳!”
強烈的心跳使得這病情加劇。
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染紅了潔白的被褥……
閾惘像是被刺激到了一樣,一下子就站了起來,手腳不斷忙活,拿起床下的醫療箱,打開了床邊的醫療器械,按照哈塔克圖亞斯教的那樣進行搶救。
“放開……我不需要……就讓我這樣去死好嗎?”
閾惘沒有回應她,只是火急火燎的調整著機器。
烈性藥順著導管流入她早已壞死大半的血管,
半個小時后。
隨著痛苦逐漸削薄,理智回歸,彌婭忒面如死灰的看著一旁的少年。
想這樣死去,怎么可能呢?
世界怎么會隨自己心愿呢?
夾雜著絕望和恐懼的淚水不斷流下,最終落在了雪白的枕頭上,將它的一小塊變成深灰色。
“殺了我吧……”
若是死亡還具有意義,那就是安撫破碎的靈魂了吧,畢竟死后什么都不剩了。
“不……”
“為什么?為什么啊……”
“你還在哭……你不想死……”
“……出去。”
面對彌婭忒的命令,閾惘并沒有反應。
“有事我會叫你的。”
閾惘思考了一下,然后從衣服的口袋里拿出了個小鈴鐺,然后放在了彌婭忒的手里。
“yi……yon……用這個。”
說罷,閾惘便轉頭離開了,在關門時,還特意看了一眼室內注視著他的彌婭忒。
在門緩緩關閉,兩人的視線中的彼此都徹底消失后,閾惘的手卻還是放在門把上,并未離去。
在門關上的瞬間,一聲悲愴的哭泣傳來,里面的孩子壓抑了許久的情緒終于得到了釋放。
“嗚啊啊啊……啊啊……”
悲劇下的死亡總是被描述的偉大或是有意義。
但現實的死亡就是如此空洞且無意義,它自生命出生便誕生,在生命這段無意義的旅程中陪伴著所有人,然后在最后擁你入懷。
它過分的溫柔,也過分的嚴厲。
但結果就一定是虛無,是終結,是遺忘。
更何況面對它的是一個孩子?
………………………………
第二天,今天是2月12號。
早上10點50。
此時的鳥叫聲早已結束,只有微微幾只稀稀疏疏,即將迎接春日回來的鳥兒們今日已經到了幾只,找到了各自的巢,并撿起枯枝敗葉進行掩蓋和填補,哪怕這座島上的人并不會去驅趕他們,他們也還是這樣樂此不疲,一直忙活到剛才。
咚咚咚……
滿是風干的惡臭的房間被幾聲輕悄悄的響聲喚醒,明明才度過樓下孩子們的早八,彌婭忒還能稍微睡一會,享受最后的寂靜,可是就是有那么點人不盡如人意。
“……”
誰啊……宅邸里的管家不會自找不痛快,父母在兩周前也被她自己下了逐客令,不可能會來……
昨晚她獨自一人窩在被子里哭了很久,好在沒有再犯病,只是夜里吐了些紅黃的胃酸,和之前幾次崩潰時的處境相比已經好了不止一點。
房間里一直維持著詼諧的氛圍,那股胃酸的惡臭一直在鼻尖纏繞,口中的苦澀又讓輾轉反側根本睡不著。
所以直到半夜才睡著。
咚咚咚……
好煩……連睡覺都不讓我安寧嗎?憑什么!?
他阿撒托斯的怎么就這么喜歡折磨自己!
吱呀……
門被輕輕的打開了,有人提著水桶和拖把更個賊一樣的走了進來,當然,再笑的動靜彌婭忒都能聽到,畢竟平常無事,就只能聽聽地板的震動和幅度,家里人和樓下那群同齡人的步頻她都能記得一清二楚。
但今天的步頻有些奇怪,不是她已知的任何一種,那說不定就是那個新來的叫閾惘的了……
他還沒放棄嗎?
還是說這人有什么怪癖,喜歡我這種病弱的人……
但回想起昨天那個少年話都說不清楚的樣子,以及話語所透露出的性格,她立刻打消了這種想法。
不知是哪里來的自傲,她這樣認為。
閾惘在畏畏縮縮,怕這怕那但十分迅速的把地板上被地暖烘干的胃液打掃干凈后,看向了彌婭忒被子上的血跡。
應該……沒醒吧……昨晚哭的那么晚……
抱著試探的想法,他踮起腳尖走了過去,由于彌婭忒把被子蒙在臉上,所以為了確認彌婭忒的情況,他就輕輕的抓起被子的一角向下掀……
一雙蒼白的義體眼和黑棕色的亞洲人瞳孔對視在了一起,兩位的眼袋都統一的布滿了黑眼圈……
“……”閾惘明顯被嚇到了。
“……你干嘛?”
“早上好啊,小姐。”
閾惘渾身冒著冷汗,腦子里陷入頭腦風暴,想著該怎么解釋自己不是圖謀不軌。
“做完快出去。”彌婭忒閉上眼睛,換了個姿勢,繼續睡覺去了。
“……好……”
閾惘很快就為彌婭忒換上新被子,然后在弄出些動靜后就關上了門,房間內再次歸于長久至此的詼諧,但卻總有什么牽絆著彌婭忒,他昨晚一直在門前沒有離開,所以黑眼圈才會那么重……
被子是新洗的,上面還有一股熟悉的味道,與過去用的洗衣產品的香味不同,是鳶尾花的味道……
看見自己種了鳶尾花,就用鳶尾花味的洗衣液,過于直白的討好,彌婭忒能看清閾惘是膽小又聰明的人,他害怕死亡,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的人,所以就表現出善意,希望能做些什么,與自己一樣在無意義的自我別扭里兜兜轉轉,然后繼續自己無意義的生命。
區別僅僅是自己走到了盡頭。
那是來自靈魂上的共振,所以才能理解。
但或許不錯,能有一個同類看著自己死也算是一種樂趣……
想著想著,她便漸漸昏睡了過去。
直到中午醒來,午時的陽光照入房間,總算是照亮了房間的一角,彌婭忒緩緩起身,機械胃袋傳來些許刺痛,她緩緩看向床柜,想要在抽屜里面找到壓縮營養液,卻在床柜上看見了一杯熱水已經旁邊配套的熱水壺……
這倆看起來不像是自己房間的東西,那就只有一個可能了,那就是閾惘放的。
“……”
彌婭忒拿起水杯,發現溫度正好合適,不冷不熱,剛剛好45度。
“傻子。”
咚咚咚……
又來……
這次,沒有等待,閾惘直接就開門走了進來,手里拿著兩個飯盒,像是突入房間的春天,帶著一股特別的暖意。
“我不吃飯,會吐。”彌婭忒當然知道閾惘的心思,太好猜了。
“我吃兩碗。”
“……”也不是那么好猜。
“你敢在這吃,我就殺了你……”
“在下不是很能聽懂呢。”
“你!”本想發怒,但一想到身上的義體,只好把這口氣咽了下去。
閾惘拿著飯盒,從床底抽出了張椅子,一盒捧手里,一盒放床柜上,然后瞄了眼彌婭忒,就打開了飯盒,一時間番茄濃湯的味道蓋住了房間中腐朽的灰塵味,在彌婭忒不解的目光中,閾惘胡吃海喝起來……
彌婭忒那吃灰吃久了的嗅覺和味覺難得遇到帶味的食物,一時間就開始用畢生所學來向大腦傳遞信息。
那番茄濃湯用的是冰凍過的小番茄,在鍋中翻炒后加了橄欖油和水,酸甜中還帶著一點肉桂的味道,應該是放了些許的豬油渣調味,里面有黃白相間的炒雞蛋,那是混著洋蔥提前炒過備用起來,待湯汁濃稠時才放入,重新加水燉煮的,味道完美融入了豬油渣和番茄的味道,沒有散爛,一聞便能知道煮湯者的手藝和對時間的極致把控,除此之外還有煮到軟爛卻不散的胡蘿卜和芹菜來確保口感以及營養……
不一會,閾惘手里的那一碗就吃完了,轉手就要拿床柜上的……
“……”彌婭忒堅定地看著窗外,內心不予任何一絲理睬,可手還是拽住了閾惘的袖口。
“……我出去一下,小姐您快趁熱吃吧,飯盒我待會過來取。”
在將一口木勺放到彌婭忒手里后,閾惘就壞笑著離開了。
………………
番茄濃湯很好喝,對胃也沒什么負擔,最后一點最為重要。
家中的廚師很擅長做這樣的菜,目的是迎合她的胃口,但自從自己被下生命的最后通牒時,因為自我封閉,想這樣不連累任何人的去死,就再也沒喝過了。
“真是傻子。”
對她這樣一個可能明天就死了的朽木這么關心干什么?
母親也是傻子,說什么想為自己再做些什么,明明自己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父親也是……所有人為什么都那么傻……
那股窒息感時刻纏繞著她。
時而鎖緊時而放松,但就是不愿意放開她。
咚咚咚……
已經開始有些熟悉的頻率,有些熟悉的力度。
閾惘緩慢走了進來,然后接過餐盒,稍微收拾了一下,回頭問道:
“小姐,您對今天的湯有什么意見嗎?我可以讓他們下午改改配方。”
“不需要,這樣就好。”彌婭忒還是沒有看閾惘,就讓他這么退至門前。
“好,謝謝小姐,我會如實轉告。”
………………………………
自那以后。
一天又一天。
每天似乎都能看見他的身影。
他像是詼諧世界中的唯一一束紅光,破壞了黑灰的色彩,自作主張的把一切都染上了自己的顏色。
窗邊的鳶尾花沒有被替換,只是闖入者擅自在里面又種了一株,經過一個春夏時間的照顧已經長出了藍白的鳶尾花花朵。
房間中也多了許多的生活氣息,原本空曠的房間里永遠的多了張椅子,還有一些書堆放在床底下,床柜上是練字的本子和油性筆,那個闖入者還放肆的在看書時泡起了紅茶和咖啡……
闖入者還給彌婭忒準備了一只印著小山羊卡通畫的杯子,每天都會往里面灌上熱水或熱茶,彌婭忒只有在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喝兩口,剩下的不是倒掉就是被闖入者自己喝了。
這個闖入者簡直就是個傻子,明明是同類,明明很聰明,但就是簡直是個史無前例的傻子。
彌婭忒一直壓抑著自己的怒意和不解,并始終以傻子來稱呼他。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樂此不疲的,按時按點的來到這里,時不時給自己講一些故事,然后被自己懟到閉口不言,但很快又繼續去講下一個話題。
每日的餐食也會有不同,但自己心情差的時候他一定能第一時間察覺出來,然后麻煩廚師做一頓自己喜歡的番茄濃湯。
也會幫自己隱瞞病情,自己不想讓父母知道的事情絕對不會在他們面前提。
他像是完全沒有情緒,活的很累。
可自己卻開始期待著他每天的到來,期待起來他今天又要講些什么。
那完全是在討好自己,明明這些根本就不需要的……
可她也漸漸的沉迷于此了,即便她自己也不知道。
直到一天的清晨,他并沒有按照往常的時間前來。
鳶尾花的香味被帶著湖水清爽的風吹入了房間內,帶出去了些許腐朽,引進來了許多新的味道。
現在時間已經到了中午11點20,今天早些時候,已經有其他的傭人把早餐送了過來,很快就是午餐了。
但他還是沒來。
熱水壺還是按照機器的定時,每三個小時添一次水,熱一次。
彌婭忒煩躁著翻看著手里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單是機械的翻看著。
為什么會這樣煩躁?
因為少了什么。
她清楚自己煩躁的原因,只是不愿意承認,她習慣了有人陪伴,習慣了有人無時無刻關心的樣子,當那人不見了,那股失落和不安全感就又會遍布整個房間。
長時間的等待,沒有等來那個久違的闖入者,卻等來了另一個學生,和那個冷漠的回答。
“小姐,閾惘今天病倒了,希望我來代為照顧您。”
那個學生是閾惘在學堂的同學,每天聽閾惘聊起彌婭忒,于是也有了可憐的想法,在閾惘病倒后就自告奮勇的來照顧彌婭忒。
“傻子呢?!”
“啊……傻子?是閾惘嗎?”
學生被彌婭忒的問題問的有些發愣,一時間也沒想到閾惘就是那個傻子。
“不然還是誰!?”
“醫生說只是過勞發燒了而已,休息一下就好了……”
“你出去吧……”
“啊……”
“請你出去,這是我的房間。”
“抱歉……”
那位學生很快就被轟了出去,只留下彌婭忒一人在房間里面。
那些無意義的虛無再次涌入了整個房間,那紅光消失后的黑灰再也抑制不住開始瘋長,那些陰暗又自虐式的想法一股腦的涌了出來。
是自己讓他那么累的嗎?
答案很明顯是的。
她不想連累任何人去死的想法就如同一個過氣小丑的玩笑般,沒意義也不好笑。
她怎么能不連累他人呢?
就不能直接去死嗎?
說到底還是自我欺騙,說到底還是小孩子的想法,那些自詡聰明終究只是井底之蛙的自我安慰,一切始終都不會像她所想的那樣完成。
開什么玩笑?
老天爺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
最終還是將錯誤歸咎在了老天爺的身上,她那自詡聰明的最后一抹布也被捅破了。
她就是個沉默的,自以為是的山羊。
那股強烈的激動再次襲來,她的義眼壞死的落在了被子上,眼眶里流出黑色的血淚,假牙也一顆顆的落了下來,那些散發著惡臭和血濃的黑色皮膚開始極具擴張,最后在她的悲傷和自責到達頂點時吞沒了她。
若是這樣去死就好了……
眼前閃過無數畫面,過去孩童時期就在醫院里度過,之后回到家里還是因為身體原因沒有一個朋友。
父母為了給自己掙買義體的錢到處奔波,最后陪自己的時間越來越少。
直到自己被下了死刑,崩潰的把他們趕出自己房間時,她都在幻想著自己能夠不連累他們,就那么去死,死了以后沒人為自己傷心,就沒人會受傷了。
這種將自己的想法強加在他人身上的鉆牛角尖持續到現在。
“彌婭忒!彌婭忒!我的女兒!”
父母的尖叫不知何時傳開,那張著急又無能為力的樣子根本就不是個神明,簡直就像是兩個悲傷的父母。
“小姐!小姐!你不要死啊……”
聞味道……像是那個廚房的主廚……
“小姐!”
聽步頻,是那群學堂的孩子們。
在意識消散的前一秒,她還是固執的想道。
抱歉……爸爸媽媽……連累了你們……你們原本應該有一個健康的孩子,是我不爭氣,是我的錯讓你們那么悲傷……
抱歉……閾惘……讓你受累了。
對不起……
對不起……
我真的對不起你們……
構建虛無和地獄的是她自身。
若是她死了,那么這場無意義的鉆牛角尖就會結束吧。
她該要道聲晚安,消失在夢中。
然后換得一次成長。
……………………………………
她沒死。
被搶救了回來。
代價是報廢了一臺價值上百萬的人工心臟。
“……”
當她睜眼時,已經是深夜,胸口處的義體接口充分說明了她經歷了什么。
月光透過云端,將光透了進來,照在那個熟悉又溫柔的闖入者身上,也照在了她的身上,一黑一白,兩個相互映襯著對方的殘破者。
他背靠著椅子,眼睛微瞇,輕輕的睡了過去,鳶尾花的味道清淡的擴散在房間中,此時安靜的能聽到他輕而疲憊的鼾聲……
呼……
咻……
呼……
咻……
月光下,那雙眼睛閉上后,居然格外的好看,彌婭忒似乎從未這么近距離的觀察過他,似乎如果時間再長一些,她便能數數他那眉毛的長度和根數。
“呃……”
閾惘含糊不清的口癡聲傳來,他緩緩睜開那雙黑棕色的漂亮眼睛,讓一黑一白的兩雙眼睛匯聚在一起。
“小皆……星了……”(口癡)
“我醒了。”
閾惘急忙擦去嘴角的口水,然后坐端坐正,擺出最符合其管家身份的坐姿。
“不用這樣了,放輕松一點吧。”彌婭忒破天荒的說道。
“行……哈——~”閾惘打了個哈欠,原本根本不會在彌婭忒面前這樣。
“你的病好了嗎?”
彌婭忒突然問道,問的很弱,幾乎不帶什么個人情感,亦或是全都是個人情感。
“差不多了,只是發燒,吃點藥,睡一覺就好了。”閾惘答道,月光在他的臉上勾勒出13歲少年不應該有的成熟。
“這樣啊。”
彌婭忒沉默了一會。
靜靜的看著月亮,直到它被云層再次掩蓋。
“抱歉啊,之前明明察覺到了你的勞累,還是任性的……”
“沒關系的,這是我應該的,還有一種原因就是……我想這樣。”
閾惘立刻給與了答復,整個問題他在心里不知這樣問了多久,現在也只是把心里想說的說出來。
“……”
彌婭忒再次陷入了沉默。
負罪感?還是什么其他的?
現在的她早已知道自己那“不連累任何人一個人去死”的想法只是最不切實際的幻想,是井底之蛙的自我安慰。
她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的丑陋和自私,并將那些全部一次性咽了下去。
那么結果呢?她總要給些結果來懲罰這樣的自己。
“你明天不用來了。”
“好的。”閾惘答應道。
“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也謝謝你一直以來的陪伴。”閾惘回道。
“我已經習慣了,習慣了每天你在我身邊,習慣了你每天講的爛俗笑話和三流小說,習慣了你逗我開心,習慣了你每次都能察覺到我的情緒,以至于有些被慣壞了……”
“我也習慣了每天的飯菜……習慣了每個月送來的高適配義體……習慣了一直以來接受的一切!”
彌婭忒的聲音充滿了屬于她的歇斯底里,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將這個結論說出來。
“所以別這樣了好嗎?我一個將死之人,已經收到了足夠多的善意和愛了,無論是從爸爸媽媽,你,傭人身上,我已經汲取了足夠多的愛了!”
“如果就這樣讓我死去,我也一定會笑著去死的。”
“我的人生到現在為止,傷害了你們多少次,又讓你們勞累了多少次,但因為我的自私,我無能為力的遷怒……讓你們這么的……這么的傷心……為我這樣的……這樣的廢人……”
一航熱淚帶著無比真誠的感情流落了出來。
“所以請到此為止吧,我這樣自私的人不能再得到你們的愛了……”
“我未來也報答不了你們……我沒法和你們一起長大……沒法和你們一起活下去,我的人生已經停留在這里了,再也不會動了!你們肯定也已經累了吧!閾惘你都累病了!爸爸媽媽日日夜夜也肯定已經累了吧!”
“哪怕是為了你們自己……求求你們了……放棄我吧……我不能!不能再厚著臉皮奢求你們的愛了!”彌婭忒無力的捶打著潔白的被子,一切朦朧的像是回到嬰兒時,那瞳孔尚未完全發育的時候。
風吹動了云朵,那抹寧靜便悄悄坐在了床邊。
閾惘輕輕牽起彌婭忒的手,安撫其情緒,盡量壓低嗓音,語氣溫柔的說道:
“首先,我要糾正小姐的錯誤。”
“家主和夫人不是為了讓你做什么才將你生下來的,而是想要為你做些什么才將你生下來的,他們曾經這樣和我說過。”
“所有的那些苦難也好,那些代價也罷,他們從未有過累這個想法,只是恨不能為你做的更多,不能讓你成為一個普通的孩子,過普通的一生。”
“他們到如今不是想要什么,是想為你做些什么,哪怕是一點,他們也從未感覺到勞累。”
“以及,關于您所說的,自己不配被愛,已經擁有了足夠多的愛的問題。”
閾惘溫柔的笑道。
“您可以更貪心一點。”
月光溫柔的像是世上最柔和的什么東西一樣,讓人感覺到最低限度的溫暖和寧靜,它帶著一切其所能觸及到的心,教給了生命一場額外的鋼琴曲。
“您可以去索取,去希望些什么。”
“哪怕有一天會死亡,但您還活著,活著總要得到些什么,所以根本算不上配不配得上的問題。”
閾惘輕輕擦去彌婭忒眼角的淚水。
“無論如何,您還活著,并存在著,并非是一無所有的虛無,您是被愛托舉而生的孩子,若只是貪心一些,沒有人會不樂意的。”
“所以不用再哭了,也不要再哭著放棄自己了,你還想活著,還想索取,不然怎么會哭呢?”
“所以您可以貪婪一點,不然就太遺憾了。”
新換的義體眼球無比的清晰,以至于能夠看清閾惘每個表情肌肉的動向,她只是看著,呆愣著,隨后淚水和笑容一時間都涌了出來。
她不知這時該用什么表情,一個可以貪婪的人,該用什么樣的表情去迎接愛意呢?
那就微笑吧。
她微笑起來。
即便眼角還是流出了淚水,但卻還是幸福的笑了出來。
小黑山羊幸福的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