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半柱香過后,湖中火光消散,寒氣滔天,夏欣伸手一抓,自黑色寶爐中攝取出一枚寒光凜冽,霧氣彌漫的水藍色寶珠,接著隨手一揮,洶涌于天地間的森森寒氣便如是受到牽引一般,開始瘋狂朝著寶珠匯聚,頃刻間就被盡數收束進了其中。
湖中結界自行消散,夏欣長身而起,隨手收走黑色寶爐,旋即身形幻滅,瞬息來到觀湖水亭中,看著已在此等候良久的蕭陽,眼神溫柔,微微一笑,將手中氣息斂盡的水藍色寶珠遞交給了對方。
寶珠通體澄澈如玉,至陰至寒,且沉重無比,拿在手里,就像是托著一座貨真價實的萬年冰山,饒是以蕭陽現今的道行都無法抵御,感受到了一陣透心蝕骨,神魂顫栗的寒。
夏欣道:“爐洲業火自古不滅,神明涉險都難以存活,那個地方的兇險,你曾親身體會,應該再清楚不過,加之昔年那場變故,如今的爐洲,尤其是神葬天坑,只會比當初更加可怕,但有此物在,便可免于業火侵體,護你一路安然,到時候你只要按照我早先傳你的那套法訣催動即可。”
生命寶樹露出一副陰陽怪氣的神情,“數件水道至寶,卻只為煉就一顆避火珠,當年那極陰神體若有得知,估計得被當場氣死。”
夏欣完全不予理會。
蕭陽重新打量了一眼手中的寶珠,而后將那體內那簇太上真火取出,交還給夏欣,他微笑道:“夏欣,我怎么感覺你身上的寶物都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p> 夏欣素手輕輕一揮,那簇由她自身血氣所化的太上真火當即熄滅,煙消云散,她同樣是微微一笑,一眼就看穿了蕭陽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你以為我假死脫身,銷聲匿跡的那三年是在閑玩瞎逛,四處晃蕩?自然是什么都要準備齊全,再者,還有從燼土離開后的三年呢,不過事到如今,這些年所積攢下來的寶物,也基本全都耗光了,無妨,反正這些東西留著也是留著,還不如加以利用,就權當是…做了件好事。”說著,她側首望去,視線落在天盡頭。此地距離天蓮廣場不算太遠,舉目眺望,依稀能夠見到那蒼穹之上,仍在不斷升空,漸漸消逝的盞盞蓮花燈,“畢竟無論怎樣,這里都是一切的開始,說不定此番離去之后,將來的某一天,我們還會一同前來故地重游呢,也許不會太久遠,也許匆匆千百年,我可不想那時歸來,所聞所見,會是一幅故人凋零,城已成墟的凄涼光景。”
蕭陽怔怔凝視著那張精致的俏臉,而后順著她的目光遙望向遠天那一盞盞如螢火閃耀的蓮花燈,心里很清楚,其實這才是對方百般相助火城的根源所在,他忽然笑著調侃了一句,“記得當年第一次離開火城,某人還說我不忍見火城毀于一旦呢,如今看來,是你自己還差不多?!?p> 夏欣輕笑一聲,回眸說道:“怎么,難不成你想眼睜睜看著這座古城在亂世中走向滅亡?若是如此,我也不是非得去管他們的生死興衰不可?!?p> 蕭陽笑瞇起眼,“自然不愿?!?p> 夏欣笑意猶然,口吻柔和,“為何不愿?!?p> “我…,明知故問?!笔掙栆魂嚜q豫,低聲細語,混不自在地瞪了夏欣一眼。
夏欣得意洋洋,故作感慨道:“時光似水,歲月冗長,驀然回首,故地依舊,然眼前人,卻已非昔年人?!?p> 蕭陽眼神飄忽,欲語還休,事實擺在眼前,他還能如何反駁?
生命寶樹忽然干咳兩聲,道:“蘇誠,走了,為師突然心血來潮,決定教你一兩門通天徹地的蓋世神通。”
蘇誠識趣地嘿嘿一笑,抱起邊上早已醒來的火狐,屁顛屁顛跟著生命寶樹快速向水亭外走去。
金色雷龍遲頓須臾,也緊隨其后。
蕭陽見狀坐落于石凳上,拿起腰間墨綠葫蘆,剛揭開想要喝口酒,卻被心念微動,讓石凳靠近,然后緩緩坐在邊上的夏欣一把奪了去,稍微晃了晃,自顧自喝了起來。
蕭陽愣了愣,只能選擇干看著。
喝完一口酒,夏欣又將墨綠葫蘆遞還了回來,滿眼憐惜地開口,“真是苦了你?!?p> 蕭陽接過葫蘆,從容一笑,語氣溫和道:“向來如此,何苦之有?!?p> 夏欣柔聲輕笑,“都哭成花貓了,還說不苦?!?p> 蕭陽聞言頓時放下剛送到嘴邊的墨綠葫蘆,露出一臉幽怨之色,“夏欣,你又窺探我的心念,我,我真是一點秘密都沒有了!”
夏欣滿臉歡笑,理直氣壯道:“我這是以防萬一,免得你又像上回一樣,不知分寸,活生生將自己煉死?!?p> 蕭陽不忿,“上回只是個意外。”
夏欣更加義正言辭,“意外,哪來那么多意外?上回如果不是我特意留了個心眼,你早就撒手人寰,一命嗚呼了,還意外,想到這個,我就恨不得再將你痛打一頓,漲漲記性,修道二十余年,這點道理都不懂,還需要我教,我是真怕你哪天我不在身邊,你沒死在別人手里,自己把自己給玩死了!”
“我……”蕭陽垂下眼簾,小聲呢喃,“算了,反正我也說不過你。”言罷,他拿起葫蘆大口喝酒。
夏欣也不阻止,只是看著對方這幅委屈巴巴的小模樣,莫名有些想笑。
蕭陽穩定心緒,稍作思量,忽然出聲道:“神光宗那邊如何?”
以夏欣的修為,再加上執掌燼土天道,即使身在湖中煉丹,可若要得悉外界局勢,想必也是輕而易舉,故此,他毫不猶豫的選擇了開口詢問。
當然,他之所以有此疑問,除了是真的想要得知神光宗那邊的情況以外,也不排除是在轉移會讓自己陷入難堪窘境的話題。
夏欣明察秋毫,不再繼續挖苦對方,淡定自若道:“我們閉關不久后,神光宗便率領各派兵發紅云洲北地,與魔靈宮大舉開戰了,不過按照目前的局勢來看,神光宗想要在短時間內拿下魔靈宮,沒有任何可能,除非有外在因素干涉其中,否則,最后極大概率要演變成一場相互制衡的持久戰。”
接下來,夏欣簡略為蕭陽述說了一番神光宗和魔靈宮近來幾天所爆發的大小戰役和戰況。此外,夏欣還道出了一則關乎神光宗此役勝負存亡的驚人事實。
魔靈宮作為一個被一洲天下極度痛恨,人人欲將除之后快的罪惡之地,之所以能長存數萬年不朽,除卻他們自身的底蘊和實力足夠強大外,其實也存在著一些外在因素,比如辛仰洲南疆地域的“血影門”和“封靈城”。
這兩個勢力都是當地首屈一指的魔教道統,底蘊雄厚,實力不菲,且與魔靈宮有著些許交情。
封靈城當今的那位大城主,原本就是昔年魔靈宮之主座下的一位關門弟子,雖說他早已脫離師承,自立門戶,但歸根結底還有著一份師門情誼作媒介,如今北地將亡,師門遭劫,封靈城大城主于情于理都不會袖手旁觀。
至于血影門,同是一個被南疆各派視作眼中釘,肉中刺的魔道勢力,大勢所趨,唇亡齒寒,加上又與封靈城關系匪淺,也極有可能會選擇相助魔靈宮。
但其實這些都并非關鍵,封靈城和血影門固然強大,可從始至終都不過是兩個一流勢力,只要不出現神王級以上的高手,即使他們干涉其中,兵援魔靈宮,也無法徹底扭轉北地戰局的最終走向。
真正能影響大局,甚至于直接決定神光宗和魔靈宮此戰勝負的,還得是赤木洲天妖域的“天妖皇朝”。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超一流巨擘,乃赤木洲半壁江山的天地霸主,一洲天下所有妖族心目中的至高神圣,傳承久遠,底蘊驚世,存在的歲月漫長,相比于神光宗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雖然昔年滅世一戰,因燼土天道的鎮壓,讓這個幾乎可一統整個赤木洲的妖族帝王損失慘重,但時至今日,他們依然有著三尊大成神王,兩尊尋常神王的頂尖戰力存活于世。
當今內天地,如果說哪個勢力擁有的神王數量最多,那非這天妖皇朝莫屬。
而天妖皇朝同樣與魔靈宮存在不小的淵源,天妖皇朝當代君主嫡子的次女,乃是魔靈宮昔年神魔殿之主的長孫之妻,有著這層關系,魔靈宮定然會選擇求援天妖皇朝,待到天妖皇朝妥協,北地戰場必將傾覆,屆時,神光宗以及所有摻合進去的諸門眾派,無非是死路一條。
聽到這里,蕭陽的心緒一下子沉重到了極點,唯一讓他替神光宗這個紅云洲正道魁首感到慶幸的是,赤木洲還有一個作為人族圣地的“滿霞城”在制衡天妖皇朝。
倘若天妖皇朝膽敢大舉馳援紅云洲北地魔靈宮,那么與世間妖族積怨數萬年的滿霞城,必將攜各地人族全力攻打天妖皇朝。
但事實卻是,天妖皇朝無需諸神皆動,只要一尊大成神王降臨北地,在人數上的巨大差異下,神光宗第七代祖師哪怕身懷神道巔峰級的至寶,戰死也是遲早的事。
并且,如果天妖皇朝真的選擇這么做,單憑一個滿霞城根本攔不住,因為無論曾經,亦或現在,天妖皇朝都始終是全方面壓制滿霞城,若非滿霞城擁有足夠的底蘊支撐下去,赤木洲早就是妖族的天下了。
而天妖皇朝如今尚未出手的根本所在,原因有二。
其一,魔靈宮暫且還未曾向他們發起求援。
其二,天妖皇朝仍在權衡利弊,天地將變,大勢所趨,一個全新的時代即將到來,他們怕這一切都是夏欣的主導,因為火城高手出現在了北地戰場。
經過寶靈宮大婚之上的那場變故,如今天下,諸門眾派,誰人不知火城背后站著一位執掌燼土天道的天女?一旦此事當真經過她的準允,甚至于就是她的意愿,那么貿然干涉其中,后果不堪設想!
最終,蕭陽輕嘆一聲,繼而問道:“你真的不出手么?”
夏欣平淡說道:“既然神光宗不愿外求,想要自己解決這段世代傳承的恩怨,那就由他們去,只要結果不變,我沒必要選擇強行干涉。”
蕭陽猶豫,“那天妖皇朝……”
夏欣拿過他手中的墨綠葫蘆,自顧自小酌了一口,淺笑道:“即便我不出手,我想,有個人也會替我出手。”
蕭陽滿臉疑惑,輕聲問道:“誰啊。”
夏欣神秘兮兮地反問:“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昔年只要我們破了燼土先天道則,就能輕而易舉取走那神品火源石?”
蕭陽聞言神色一驚,心中有了個模糊的苗頭。
夏欣輕微一笑,接著道:“修行界有一句話,自古流傳,機緣現世,九死難生,造化之中,得見絕命,凡天地神物至寶,必有大恐怖相隨,你覺得那作為燼土命脈的先天至寶,當真只是一塊任人采擷的神品火源石么,你覺得燼土千百年來歷代高手不惜冒死,以身涉險,爭先恐后的前往爐洲,當真就沒人踏足過神葬天坑最深處么?有,而且還不少,只不過他們運氣沒我們好,全都死絕了,準確些來說,是被殺絕了?!?p> 蕭陽一把從她手中搶回墨綠葫蘆,快速喝了口酒,“夏欣,你就別賣關子了?!?p> 夏欣笑意更盛,瞪了瞪眼,“不解風情,我這不是在為你營造一個意外的氛圍嘛?!?p> 蕭陽固執己見,態度強硬,“廢話少說?!?p> 夏欣歡愉出聲,不過很快又平靜了下去,“這么和你說吧,正常情況下,但凡世間靈智齊全的至寶神物,普遍都有自保手段,要么是自身實力足夠強大,占據天時地利道法,可無懼外來者,要么就存在有守護者,絕不可能乖乖的當作機緣,任人采擷,神品火源石也不例外,且兩者皆有,天時地利道法,昔年我們領教過,確實很棘手,可這還不足以保它自身安然無恙。
當然,這里面的根本緣由,還是在于你,否則當時即便我和玄道聯手竭盡所能,也斷無一絲成功的可能??赡阒罏楹翁斓酪庵久髦绱藭o自身命脈帶來毀滅性的災難,依舊還要讓燼土先天道則認可你么?不是因為你的成就給予了它震懾,更不是你的潛力讓它感到了驚悚,如果我所料不錯,于最初之時,它就極大可能已經在你身上看見了一個因果,所以它想賭,賭這個因果化作變數,化作一個可以了斷燼土千古紛爭,徹底終結這個染血世道的最大變數,而且,這也許還僅是它算計中的一環。”
蕭陽沉聲道:“這么說來,當年我們之所以能成功得到那神品火源石,其實從始至終都是天道意志的算計,是它自愿的?”
夏欣點頭,“理論來說,可以這么理解,且如此看來,當年燼土天道完全復蘇,進行大清算之時,哪怕沒有白玉鳳簪相助,我一樣能順利脫身?!?p> 蕭陽皺眉,“這也是那位鎮守者沒有出手的根本原因?”
夏欣頓了頓,搖頭道:“這就不清楚了,你得去問他自己。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當年那位鎮守者執意選擇出手,除非白玉鳳簪自主復蘇,否則我們全都得死?!?p> 蕭陽只覺脊背發涼,接著說:“他如今身在何處?”
夏欣抬眸望向遠方,夜幕朦朧,黎明初現,冉冉升起的晨光將天邊逐漸映照的一片金黃,沉默半晌后,她緩緩開口道:“在路上。”
蕭陽再度心神一驚,旋即快速鎮定下來,欲言又止,“他......”
夏欣猜穿蕭陽心思,收回視線,正對著他,淡然回道:“一位至尊,且絕非尋常至尊那么簡單,可惜,如今他自身有恙,巔峰道行十不存一,已構不成什么威脅,若敢僭越,殺了便是?!?p> 蕭陽聞言喝了口酒,似乎一切都在預料之中,故而表現得異常平靜,這其實很好猜,甚至于無需去聯想太多便可一目了然,神葬天坑號稱諸神葬坑,自古以來,鮮有人能頂著燼土先天道則的鎮壓,強行踏足那最深處的終極之地,而能夠做到這一步的,毋庸置疑,必然都曾是屹立于世間最頂峰的絕頂高手,恐怕至少都不會弱過神道巔峰,且不論誰能成為神品火源石的鎮守者,長存于神葬天坑中,歷經漫長歲月而不朽,在這種境地下,究竟要什么樣的存在才能將那些站在神道盡頭的頂尖強者斬盡殺絕?非至尊不可!
他放下手中墨綠葫蘆,道:“你是什么時候察覺到這些的?”
夏欣簡明扼要道:“當我煉化神品火源石后,再次踏足燼土的那一刻起,此方天地便已徹底掌控在了我的手中,只要我想,不僅能時刻洞察這世間一切有靈眾生的一舉一動,甚至能清晰感應到天道意志的根本所在,以此溯本求源,看穿一切本質。”
蕭陽神色怪異,埋怨道:“夏欣,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夏欣眼神一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面露淺笑,“怎么啦?”
蕭陽拿葫飲酒,小聲道:“我只是覺得,有時候我在你面前就像是一個呆瓜,愚昧無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p> 夏欣笑出聲來,無奈解釋道:“我又不是刻意瞞著你,主要是你現在道行尚淺,有些事說了也沒用?!?p> 蕭陽嘆氣,一語未發,繼續喝酒。
夏欣又一次將他的葫蘆搶了過去,柔聲打趣道:“好啦,一切皆有定數,想那么多作甚,再說,不是有我在嘛,你呢,就在我身后當個小呆瓜好了。”
蕭陽瞪了她一眼,鄭色強調,“我不是呆瓜!”而后伸手就要將葫蘆搶回來,結果沒搶到。
夏欣繼續笑著打趣,“剛才是你自己說的呆瓜?!?p> “我......”蕭陽神色難堪,屬實是有些不想理睬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