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氣,在即將入秋的北方是多變且極端的,白天還保留著夏的余韻,熱的要將人身上最后一點水分都蒸干。晚上卻冷的連帶著風都刺骨。
午時太陽正當空,長長的官道旁,客棧里面來往的人進進出出,茶攤上的行人絡繹不絕,人聲鼎沸,不時有馬蹄濺起黃土讓本來灼熱的空氣更加渾濁。這時一匹馬載著一個壯碩的男人由遠處奔來,此人一身普通短褐裝扮,背了一個包袱,五官平平,但腳上的官靴暴露了他不普通的身份。他在茶攤前拉緊韁繩停了下來,眼尾一掃攤內,忽的眼睛一亮,利落的翻身下馬,疾步朝著茶攤內走去。
他走向角落的一個座位前,向面前的人行了個禮,“王爺,我”“施主不必著急”那人抬手阻斷了男子的話,竟是一名穿著褐色僧衣留著白色胡須的老僧。只見他拿起茶壺給男子倒了一碗茶,“先坐下來喝碗茶,隨后移步隔壁的客棧再詳談。”男子抬手將碗中的茶一飲而盡,用衣袖一擦,說道:“王爺見諒,事情緊急,耽擱不得。”說罷恭謹的讓開路,那人一見此情形,也不耽擱,起身與男子朝客棧走去。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客棧包間,進屋后男子關上門,又警惕地環顧四周,才道:“王爺,主子讓我給您這個,說按照此計劃行事。”語罷,從身上掏出信封遞給老僧,又從包袱里拿出了一個三寸見方的金漆彩繪紫檀盒放在桌子上。
老僧將信看完,頓了頓,看了一眼盒子,隨后嘆了口氣,垂眸念了一句阿彌陀佛,隨后正色說道:“就按他說的辦吧,你回去復命就說我會安排妥當。”男子行禮告辭,隨后離開廂房。
元朔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五。
錦州,鷺蓮府。
此時正值午膳時間,也是迎賓樓最忙的時候,“小二,趕緊上菜。”“來了來了。”紀宵左胳膊掛著個食盒,里面放著三四盤菜肴,右手拿著一壺酒從后廚趕到桌前,看著單薄的身子,兩手卻裝的滿滿當當,路過的食客都忍不住瞄上幾眼,心里暗嘆,人不大力氣大的很吶!
好不容易安頓住客人,紀宵拿下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沾了沾頭上的汗,靠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歇一歇。“你聽說了嗎?”點酒的客人倒了一小杯和同伴閑聊,“新來的錦州知府據說原是京城的大官,犯了大錯被貶到咱們這里當知府。”“怎么沒聽說啊,原來的劉知府升了,已經在天上客辦了好幾次宴席了。”兩人碰了個杯,又繼續聊道,“那你一定不知道,劉知府的小舅子,就是天上客的東家,準備為新知府辦一場接風宴吶。”那同伴又問道,“莫非新知府已經到了?”“那種事情咱們怎么可能知道,不過聽說天上客半個月前就開始準備了。哎,可惜這迎賓樓處處低人一等。”
聽著客人的閑聊,紀宵的思緒漸漸飄遠了。穿來這個陌生的朝代已經三年了,沒有想到因為一場車禍,她這個現代人的靈魂竟然穿到了這個奉定朝的古人身上,變成了古代的紀宵。原主與父親相依為命,從小反應比較慢,但是偏偏力氣特別大,開始被同村小孩欺負后一還手就把人弄傷了,久而久之也不敢再反抗,膽子也越來越小,有一次欺負的原主撞的頭破血流,昏迷了近半個月,醒來身體就換了個靈魂。
“宵兒”,老板娘陸蘇氏站在帳臺朝紀宵招手,見穿著寬大灰布交領短褂,系同色腰帶的女子跑了過來,男裝襯得她的身板像發育不良似的,眉毛被刻意描粗,小臉也有些粗糙泛紅,但偏偏長了一雙笑眼,一笑眼睛就像兩個月牙,加上左臉頰的小酒窩,整個人就像個發光的小太陽。
“蘇姨,怎么啦?”紀宵笑瞇瞇的問。
陸蘇氏溫柔地理了理紀宵鬢角的碎發,慢條斯理地說道:“你別老是往跟前湊,女孩子家家,有事兒讓阿旺招呼。”阿旺是店里的老伙計,看見老板娘出來和紀宵說話就假裝在帳臺周圍瞎轉悠,聞言撇了撇嘴,徑直走了。
紀宵知道阿旺對自己來這里打工心存不滿,不動聲色依舊笑瞇瞇道。“蘇姨,我知道,這不是店里生意好,阿旺一個人也忙不過來,我就搭把手,不能白拿工錢的。”
陸蘇氏看著紀宵,眼底閃過一絲憐惜,“這個你拿著”,陸蘇氏把包著布的食盒遞給她,“二樓雅間的客人點了一桌席,酒喝了不少,食物都沒怎么吃,上的鷺蓮餅更是一口沒動,我給你包著,拿回去和你爹吃。”
“謝謝蘇姨,食盒洗干凈了我再送回來。”紀宵乖巧回道。
原主原本有點癡傻,她爹又因為那場事故給她治病將家里的積蓄都花光了,后來紀宵穿了過來,她爹以為女兒的病連帶著癡癥都好了,大喜過望。但是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一年前她和原主的爹搬來鷺蓮府謀生,蘇姨得知她的家境比較清貧,經常給她送東西吃。
忙忙碌碌一天過去,天色漸暗,收拾完最后一張桌子后,紀宵伸了個懶腰。這時從門口走進來一個瘦高白凈胖臉厚唇的男子,穿著衙門的公服,左手拿著佩刀。
“石頭哥,你怎么來了?”紀宵迎上去。陳石,也就是面前的男子,笑著說:“我剛巧來辦差路過,紀老爹最近忙著侍弄百香園,回的也晚,特意托我來送你回家。”
鷺蓮府以鷺蓮花聞名,這里的人在此種植鷺蓮的歷史已有百年,因鷺蓮的觀賞價值和入菜入藥價值,鎮上有許多人種植鷺蓮來謀生。百香園是鷺蓮府最大的鷺蓮花養殖基地,被稱為紀老爹的紀先經原村的鄉親介紹帶著紀宵來此某事,成為了一名花匠。
“那真是太麻煩石頭哥啦”紀宵拉了拉下擺,又提了提食盒,不好意思地說道,“今天蘇姨包了好多點心,我借花獻佛,你帶回去一點給大娘嘗一嘗。”“我也是順道,你用不著這么客氣,我幫你拎著。”陳石順手接過紀宵提的食盒,和紀宵向家走去。
奉定朝實行宵禁制度,但夜禁時間是隨著季節不同而不同的,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以夏的夜禁時間最短。雖然夜幕已經降臨,但是街上來來往往的好不熱鬧。兩人安靜地走在街上不免有些尷尬,看著陳石憨憨又有點拘謹的樣子,紀宵沒話找話問道:“石頭哥,最近府衙是不是很忙啊?”
陳石點了點頭,白凈的臉上先是紅了紅,隨后又皺了下眉頭,“是呀,新上任的知府是從上面下來的,排場也大,下令整修府邸不說,周圍鎮上的戶紳趁此機會也都往跟前湊,你爹干活那家的劉老板,可是已經得到了樊知府的許可,負責知府花園的栽種打理。”
“怪不得爹最近早出晚歸的。”紀宵說道。
“不過呢也別擔心,等新知府的接風宴過了,府邸安頓住了,估計也就沒這么忙。”陳石瞄了紀宵一眼,隨后假裝直視前方的路安慰道。
回到了家,紀宵剛進門,冷不丁看到一個人影一動不動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嚇了一跳,定睛一看,發現是紀先后脫口而出道:“爹,黑燈瞎火的,你坐這里干什么,也不點燈。”紀先像是從沉思中回過神,忙道:“今天本來早回來說要接你,結果有事情耽擱了。”“什么事兒啊?”,紀宵順嘴一問,把食盒放在木桌上,瞟到桌子上放的兩杯水,卻見紀先站了起來擺了擺手:“沒什么事,就是碰見個熟人,敘了敘舊。”說罷準備進廚房準備晚飯。
紀宵把杯子收拾好,鼻尖卻聞到一絲若有似無的藥味,她疑惑地跟著紀先進了廚房問道:“爹你受傷了?”,紀先先是舀了一盆水倒入鍋中,又麻利地將米放進去,頭也不抬地說到:“沒有”,又從紀宵手中接過洗好的菜,趕人道:“這里用不著你,你回屋等著爹做好了飯叫你。”紀宵扭身一躲拉住紀先的袖子俏皮一笑,撒嬌道:“爹,我不動,我就在這里陪你做飯,主打一個陪伴。“紀先無奈搖搖頭,也不去管她,開始在灶臺前忙活。
看著紀先忙碌的身影,紀宵不由地想起她昏迷后剛醒的場景,紀先身材高壯,臉色黝黑,兩鬢略染白霜,給人一種剛毅之感。但就是這個高大的男人卻在她的床邊哭的像個孩子,一個勁說著對不起她娘,沒有照顧好她的話,看的人莫名心酸。而且這個爹是真疼她,家里衣服不讓她洗,做個飯也不讓她碰,簡直是要到溺愛的程度了。但是他疼愛的女兒卻……
想到這里紀宵抿了抿嘴,把碗筷拿到桌子上擺好,待把飯擺上桌坐定后,紀先看到桌子上擺著的點心,先是嘆了口氣,對端著粥進來的紀宵說道:“宵兒,要不還是不要在酒樓干了,你一個女兒家,整天在外面跑不安全,爹也不放心。”
紀宵一聽,暗叫糟糕。這話紀先在得知紀宵要出去干活的時候已經說了好幾遍,一開始堅決不同意,但是架不住紀宵軟磨硬泡,終于答應了。怎么今天又重新提這事兒?
“爹,你看我干了這么久,也沒發生什么事情,而且大家對我都很照顧。哦對了,今天聽石頭哥說你最近很忙,你要小心身體,多吃點,不要累著了。”,紀宵將菜推到紀先面前,故意轉移話題。
聽到女兒說起了自己的活計,紀先臉上露出些許微笑,“我最近經常和東家跑新知府的府邸,府邸重新整修,聽說知府身邊有個婉娘的小妾對鷺蓮花很感興趣,她又很得寵,花園也要重新修葺,最近我一直在那里幫忙打下手。劉老板還說等過了這些日子,給我們多發一筆工錢。你也長大了,到時爹給你添置幾件像樣的首飾。”
“爹,首飾就不用啦,到時咱們買點好吃的。時間也不早了,你趕緊吃完飯就休息吧,明天還要忙呢。”紀宵趕忙止住了話頭,再說下去,她爹又該說到嫁人了,哎,誰讓她爹是個典型的封建男人呢,不過不得不說她爹真是個寵女兒的好父親。
就這樣又過了幾天,紀先依舊早出晚歸,而紀宵也在酒樓里忙進忙出。這天,紀宵正在后廚摘菜、清洗食材,又把水缸移到院外方便接水,正巧被路過的陸蘇氏看到,陸蘇氏急忙上前板著臉拍打了一下她的胳膊道:“你呀,不能仗著力氣大就這樣莽撞,萬一傷著了怎么辦,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樣子。”紀宵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正說著話突然一個小腦袋從門后伸了出來,怯怯地又帶有點害羞的看著她,“虎子”紀宵笑瞇瞇地朝他招招手,小孩子小跑進來,卻沒忘跟前湊而是跑到陸蘇氏后面一把抓緊了陸蘇氏的衣角叫了聲“娘”,隨后又低低地喚了聲:“宵兒姐姐。”紀宵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藥香,問道:“今天虎子怎么沒上私塾?又病了?”陸蘇氏摸著孩子的頭,嘆氣皺眉道:“自從上次在溯河落水后就時常咳嗽,原本回春堂的徐大夫給開了幾副藥,已經大好了。但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又有點咳嗽,我去藥房想讓大夫再看看,伙計告訴我徐大夫已經告假好幾天了,就讓另外新來的一個大夫看,換了方子,現在正吃著呢。”紀宵點了點頭,看了看小孩那瘦小身板,朝著小孩蹲下身伸出了手:“虎子,你看。”忽然變魔術似的變出來一顆糖,虎子看到后驚訝地瞪大了眼睛,紀宵笑瞇瞇地說道:“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變出來的?”虎子用力點點頭,“那你要好好喝藥,按時吃飯,不能挑食,身體棒棒噠,到時候病好了,我就教你。給,拿去。”說罷把糖塞到小孩手中,孩子得了糖,眼睛越發亮晶晶的,用力的點點頭,三人相視一笑。
是夜,知府府內。宴廳內彩燈懸掛,花香和熏香撩人鼻尖,府樂如泉水般流瀉而出,此事席中氣氛正酣,鄰座賓客們互相交談,一時間觥籌交錯。忽然眾人聽到主桌突然響起驚呼聲和尖叫聲,忙抬頭看去,只見新任知府樊盡輝口吐白沫,嘴唇發紫,歪倒在座榻上,一時間,廳內一片混亂。
第二天,紀宵照常按時來到迎賓樓,正在后廚摘菜、清洗食材,陸蘇氏拿著小錢袋進來:“宵兒,這是這個月的工錢,你收好。”
“謝謝蘇姨。”紀宵站起來接過錢袋,想著昨晚紀先沒回家的事情,今天他爹估計可以早些下工,等到晚上回家就去街東口的盛家酒坊打點酒給他解解饞。邊想著邊準備繼續蹲下洗菜,突然阿旺從外面風一陣的跑了進來,從后面一把抓住了紀宵的后衣領就往上拽。紀宵被她揪的一個趔趄,正要發作,就聽到阿旺急吼吼的說:“小紀,外面有人找你,說是急事,你趕緊出去一趟。”說著拽著紀宵就往外跑。
紀宵被她拽到門口,就見陳石低著頭立在門邊,緊抓著佩刀,看見紀宵出來,急忙走近幾步,緊皺著眉頭說道:“宵兒,你爹出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