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完第一節課，夏小谷雙臂合抱擱在桌上做枕，埋頭想打個盹。

　　李慶走過來推她。

　　夏小谷還在記仇，抬起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夏小谷，星期天晚上跟我去參加戴明軒的生日。”

　　一中從周一到周六都要上晚自習，只有星期天下午休息半天，晚自習也可以不用過來。

　　“不去。”夏小谷嫌他聒噪，將頭換了個方向朝里埋進臂彎。

　　“夏小谷，你還在生我的氣？我不是把錢給了黎哥嗎？你別睡覺，你快回答我，去不去參加戴明軒的生日？”

　　李慶牛皮糖一般纏著她問。

　　李慶，戴明軒，還有郭莉莉，他們幾個以前都是初三同班同學。戴明軒和李慶是死黨，現在理科一班，是尖子生。他和郭莉莉熟些，夏小谷跟他不怎么說話。但戴明軒對她相當有好感，每次都找機會接近她。

　　可惜夏小谷像塊小木頭，絲毫不解風情，對他基本上不言不語不親近。

　　郭莉莉也不肯做說客，戴明軒只好假借李慶之口來約她。

　　高一時夏小谷跟著李慶和郭莉莉參加過一次他的生日，除了他們幾個，戴明軒還請了初中和高一班上十來個同學，其中也有施曉琳。

　　夏小谷從頭到尾幾乎不說話，除了進門和主人打過招呼，之后埋頭吃東西，或者默默看電視，她始終保持被遺忘的角色。以至施曉琳對她沒什么印象。

　　她喜歡在熱鬧的場合隱形化，不要被太多人注意，更不喜歡成為焦點。南方多丘陵，很多長滿灌木叢和松樹的無名小山谷。看起來風景很秀麗，卻因為默默無聞，所以不容易留下深刻印象。

　　夏小谷不喜歡對生人笑，表情始終嚴肅淡漠，以至于很多人不怎么愿意靠近她。

　　她很不喜歡參加這樣的party。最主要的原因，其實也是沒錢買禮物。

　　哪有空手參加同學生日聚會的？她看見施曉琳他們送給戴明軒的禮物都很貴重，名牌鞋子，手表，限量版唱碟等等。連一向喜歡貪小便宜的李慶也拿出一件貨真價實的精品禮物來。

　　上次是戴明軒幾次三番邀請她，郭莉莉堅持拉她去，夏小谷勉強買了一本趙孟頫的字帖送給戴明軒，她知道他酷愛書法。

　　前幾天戴明軒路上攔住她又發出了邀請，夏小谷找了個借口委婉拒絕了。她看著一臉失望的戴明軒轉身離去，心里也有些小別扭，怪難為情的。畢竟同學一場，話說同學情誼最珍貴呢。

　　可在貧寒的世界里，現實的壁壘讓夏小谷小心翼翼隱藏自己的許多渴望。比如她想每個周末和黎野去吃一次步步高廣場新開的肯德基，每個季節能擁有一件合身的新衣裳。她已經兩年沒有買過新裙子了，初中的裙子都太短了。所以她無論是上學還是放假，始終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

　　不是完全不想去參加戴明軒的生日聚會，288一桌的海鮮很誘人。但是夏小谷一想到那一次她將字帖遞給戴明軒時，那些人集體詭異的表情，心口無端扎進一根刺。

　　那一刻，郭莉莉的表情也變了變。但她和其他人不一樣，絕對沒有嘲笑和看不起好友，她只是后悔自己不該強拉著夏小谷過來。

　　真正的好友，善于保全彼此的自尊和得體的存在。夏小谷那么好，她不該承受那些鄙夷粗俗的世俗眼光。

　　幾十塊錢的字帖，對夏小谷來說，已經是奢侈的生日禮物。別人不知道夏小谷家的情況，郭莉莉是唯一知曉內情的好友。

　　唉。他們大概以為夏小谷是天外來物吧，不懂人情世故。

　　在夏小谷眼里，戴明軒過生日，選的是縣城最豪華的海鮮城，吃一桌人均288。十幾個人下來，連帶酒水，要三四千吧。三四千爸爸可以做幾次血透呢。黎野可以支付父母兩個護工的工資。

　　夏小谷感覺手臂有些潮濕，眼淚不爭氣地滲出一些，她愈發不想抬頭，任憑李慶嘰嘰喳喳叫著她。

　　“小谷。小谷。你說話呀，快上課了，睡什么覺。”

　　“夏小谷，大不了我答應你以后去黎哥那里修車子，每次我都付錢，好不好？不付錢就當我是小狗。說話算話。”

　　“小谷……”

　　上課鈴響了，李慶不得不回自己的座位。

　　夏小谷悄悄用校服袖子擦了擦眼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認真聽課。

　　快要下晚自習時，她給黎野發了條信息。“今晚不去你那里補課，家里有事。”

　　黎野一直在忙，沒顧得上看手機。開學以來，生意一直不錯。相對生意清冷的暑假來說，這個月賺了七八千。他昨天趕早去了一趟市里醫院，給父親交了這個月的醫療費以及護工的工資，再除去母親護工的工資，也就剩下幾百塊錢。

　　好在最近生意好，還有幾輛摩托車的大額修理費還沒收取。日子總會一天一天好起來的。

　　小谷的生日就在下個月。去年送給她的禮物太寒磣。當時母親高燒不斷，住院一個多月，黎野花光所有的積蓄，還瞞著夏小谷向之前修車的一個工友借了兩千塊錢。去年他只能夠給小谷訂了一個蛋糕，手工給她做了一個書架，材料都是到趙志光家店里找的。然后騎摩托車帶她去江邊看日出。

　　小姑娘又激動又幸福，秋水般清幽的大眼睛閃閃發亮，如同繁星綴明月，交映相輝，夜幕里散發別致的清幽之美，讓黎野暗自呼吸緊窒，心跳錯亂。

　　吃罷蛋糕，她心滿意足笑瞇瞇和他并肩等日出，結果靠著他肩頭睡著了，身子撲通一下無意識倒進他懷里。

　　他如同護著曠世珍寶般摟著她，一動不動，生怕驚醒睡夢中的小公主，直到日出那一刻才叫醒她。

　　夜色沉沉，黎野思緒紊亂，如同暗影里的江水蒼茫。

　　那年車禍，父親成了植物人，母親雙腿截肢高癱在床。將那張被淚水浸濕的準考證小心翼翼鎖進抽屜，十八歲的男孩開始承擔起命運的負荷。那一年，他放棄填志愿。好在父親之前的單位有醫保，但醫院雜七雜八的費用，醫保也不能全部報銷，而且護工也有付工資。家里還有早已買斷工齡的高癱媽媽以及鄰居阿姨的工資要支付。

　　當初車禍的肇事者是個貨車司機，家里也不富裕，七七八八賠的錢支撐了兩年，后來他又把縣城的房子賣了。

　　“黎野。”一身黑的趙志光趿著拖鞋慢吞吞走過來。

　　他家就在附近，黎野騎的舊摩托車就是他的。趙志光和黎野以及夏小山都是同學，他成績差，沒有考上大學，跟著父親開五金店。

　　黎野正在補胎，沒時間搭理他。他努努嘴，示意他在旁邊的小凳子上坐。修理店外面常年放著幾把舊凳子，供修車的顧客等候修車時坐。

　　一個年輕人正坐在一張椅邊等黎野補胎，邊玩手機。

　　趙志光一屁股坐下來，順手從褲兜里掏出煙點燃，先遞到黎野嘴邊。

　　黎野熟稔地就著煙口吸了幾下，吐了幾圈漂亮的煙霧，低頭繼續補胎。

　　趙志光毫不介意地將煙頭含在自己嘴里吸著。“猴子打你手機，老不接。我說你在忙，果然如此。”

　　手機就在旁邊的舊椅子上，他看見來電顯示是猴子，不是顧客，也不是夏小谷，兩只手臟著，就懶得去接。

　　“這么晚了，他找我有什么事？”黎野淡淡問道。

　　“今晚猴子請宵夜，等你補完胎，一起去。媽的，猴子炒股賺了五千。你是他的領路師傅，一定要去宰宰他，回頭叫上小谷妹妹。”趙志光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我給小谷發個信息。”

　　黎野問道：“幾點了？”

　　“9：40。”

　　快下晚自習了。黎野加快速度補胎。

　　“好了。”黎野用五分鐘完成所有的活。

　　那個年輕人付完錢取車走人。

　　黎野快速洗完手看手機。夏小谷竟然說她有事不來補課。家里有什么事？不就是照顧她爸爸嗎？那是沒完沒了的每日必修課。暑假時，夏小山拜托他抓緊時間輔導小谷，爭取讓她考上大學，最起碼能上本科線。夏小谷數學很差，英語中游水平，語文卻很優秀。文綜再努力一下，二本還是有希望的。

　　“小谷妹妹很認真呀，竟然不回我信息。”趙志光呵呵笑道。他以為夏小谷在認真上晚自習。

　　黎野看著夏小谷回的信息，以他對夏小谷的了解，這幾個字里夾雜著夏小谷式的小情緒的。往常給他發信息，總會加個稱謂，應該是那種對他特有的嬌柔的夏小谷語氣：黎野哥哥，晚上有事，不能去你那里補課哈。然后加個可愛的萌萌噠表情。

　　今天啥也沒有，沒有黎野哥哥，沒有萌萌噠表情。

　　破小孩，又鬧情緒了。

　　他眸光一沉，眉頭一鎖，腦海里迅速掃描之前的信息，檢查自己哪里惹這位小姑奶奶生悶氣了。

　　一中的下課鈴響了。大約過了兩分鐘。“我打個電話給小谷妹妹。”趙志光撥通電話打過去。

　　半天沒人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