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利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概在憲兵隊審訊處，然而沒法確定。

　　被憲兵們帶上車后，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屏蔽了，再次恢復知覺時，已經身處這高大而無窗的房間，隱藏的電燈以冷光照亮整個牢房。房間里還有幾個人，義體也是同他一樣，用各種型號的垃圾拼湊起來。

　　外面響起金屬碰撞的聲音，牢房的液壓閥門“哧——”的一聲打開，一個戴著紅色面具的憲兵敏捷地一步跨入，用冰冷的目光掃視著牢房內的眾人。

　　奧利弗想起小時候看的一本發黃的神話書，哨兵的外觀與書中的惡鬼逐漸重疊，眼神中的邪惡則更盛——雖然是電子眼，但這種壓抑感讓他的大腦神經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低下頭，思索著這里是在第幾層，外面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紛飛的思緒讓他暫時從恐怖的氛圍中逃脫出來。

　　“威廉姆·奧利弗，一〇三號房間。”那個憲兵手向奧利弗一指。奧利弗吃了一驚，被夾在兩個看守中間腳步蹣跚地走了出去，他能明顯地感受到位于胸口的能量核心的散熱裝置加大了功率。

　　奧利弗坐在像是電椅一樣的東西上，比平時更強烈的燈光正好對著他的臉。他下意識地想要抬起手臂去擋，但幾條鋼索牢牢地捁住了他的身體。一個義體魁梧的男人目不轉睛地俯視著他，眼神中帶著一種蔑視。

　　在他的身側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穿著白大褂的女人。“開始吧，艾達。”奧利弗突然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他驚恐地看著那個叫艾達的女人一步步向他走來，極力控制著發聲裝置想要弄出點動靜來，縱然這種對抗徒勞無功。

　　可是他的大腦卻無法發出一點指令，過度的恐懼讓大腦判定為這是一件無法抵抗的事件，而選擇了回避。艾達走到他的身后，不知向他的后腦勺插入了什么，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隨之而來，反而是一陣清涼舒適的感覺，讓他忍不住發出呻吟。“這可是最新型的營養液，感覺如何？”艾達彎下腰，在他耳邊輕聲說道。“放心，我們不會對你怎么樣的。說吧，為什么要去看那些東西。”“……好奇。”“什么？”奧利弗分明從男人的臉上看到了錯愕的神情。好高級的義體，他想。

　　“嗯……看來是不肯坦白了。我看看，營養液已經替換完成了。”艾達直起身子，檢查了一下奧利弗的大腦容器。“知道嗎？你那種像垃圾一樣的營養液是幾十年前就淘汰的老古董。”

　　奧利弗不明白她想做什么，只好忍著恐懼說道：“是嗎？黑市那幫家伙坑我坑得不輕。”“呵呵呵，所以，我們給你換了新的。只有新型營養液才能完美搭配共鳴器。”奧利弗還沒搞懂什么是共鳴器，一股疼痛感就讓他忍不住發出了低吼，聲音沙啞而模糊，就像上個世代的老舊風箱。

　　他仿佛回到了還沒有把身體當作零件賣出去的日子，但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肋骨、腹部、肘部、胯部、小腿……身體的每個地方都在作痛。就好像幾個人對著他進行無窮無盡的毆打。

　　他在地上滾來群去，仿佛蛆蟲一樣企圖躲避這種拷打。但每次躲避都會換來更惡毒的踢打，痛苦一次次地加深。有時他的意識完全停止了，然后像一條斷開的線一樣重新擁有。只是他不確定這斷開的時間究竟是幾秒、幾天還是幾周。

　　奧利弗幾乎要崩潰了。許多次他被嚇破了膽，在毒打開始前就跪在地上向那些不存在的人求饒。只是疼痛稍微有些減輕，他便準備承認自己是戈斯坦因的同黨、是可恥的叛國者。

　　疼痛逐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什么也沒有的空虛。上一秒還折磨得奧利弗死去活來得痛苦，轉眼間連記憶都不剩下。連他生命中的頭24年都消失了，只留下一個空洞的“我”和一個什么都沒有的世界。

　　空虛，從不知哪個地方突然閃現出來，對著他來了一記重拳。它從四面八方升起，將他包裹，進攻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的一切感官。這空虛不僅是看得見的，而且是活生生的！

　　空虛感突然如同潮水般褪去，那些記憶又重新回到了奧利弗的大腦中，隨之而來的是那股熟悉的疼痛。就這樣反復多次之后，他幾乎要昏厥，無力地低垂著頭顱。但某種裝置一直在安撫著他的大腦，然他保持清醒。

　　看到這一幕，艾達關閉了共鳴器，露出冷冰冰的笑容：“實驗很成功。不過那老東西很頑固，還是要多加一些不同類型的痛苦才行。”男人點點頭，取出共鳴器，離開了房間。

　　奧利弗完全不記得審訊是怎樣結束的。當他睜開眼睛就看到艾達正死死地盯著自己。“你害怕了。”艾達說道。“你害怕死亡，害怕等一下你的大腦就會爆掉，然后腦漿四溢。”奧利弗沒有說話。或者說，他沒有力量去說話。他突然明白自己剛開始看到艾達時為何如此恐懼，因為在她眼中沒有生命，她看到的只是一堆有機物的組合。

　　“說吧，為什么要去看那些東西？那本書？我想你會提供一個大家都滿意的回答。”奧利弗仍然沒有回答。

　　艾達并不惱怒，雙手叉在胸前，用平淡的語調繼續說道：“這里是一〇三號房間，想知道前面兩個房間里有什么嗎？”“不，不，不，”奧利弗終于緩過勁來，每說一句話都仿佛耗盡了渾身的力量，“我是戈斯坦因的同黨，是可恥的叛國者，我陰謀發動襲擊，我，我有罪。”

　　“很好。雖然并不算讓人滿意的回答，但第一次就能做到這種程度，很不錯。”艾達點點頭，“我們不會立刻處死你。你首先會得到凈化。”

　　房間重新變得沉默。奧利弗身體里的散熱鰭發出低沉的嗡鳴，他低著頭，什么也不想。凈化是什么，他已經不關心這個問題，或者說，他不再關心任何問題。

　　在這壓抑的氛圍中，房間外突然傳來爆炸和死亡前的嚎叫聲。艾達微微皺眉，對這些聲音擾亂她對實驗對象的觀察有些不滿，用冰冷的眼神掃了奧利弗一眼，離開了房間。

　　奧利弗仍然一動不動。那些轟鳴聲，很近，仿佛又很遠。但這些都沒了意義。他置身于一片廢墟中，同廢墟一樣日復一日地衰敗，成為熵增的祭品。當廢墟徹底成為煙塵，再無形狀，他本人自然早就死了。他開始對自己的死期有了小小的期待，他轉頭盯著那扇特制的大門，仿佛下一秒就會有一顆高能子彈穿透他的金屬顱骨，帶來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