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月時節,薄雨初霽。
檐下卷簾裹在濃厚的水汽里,金絲竹篾邊緣泛著一層白霜,階前積雨剛掃,半開的支摘窗內,隱約可見錦繡堆疊的軟榻一角。
塌前擺著一雙玉色的緞面云頭錦履,鞋尖綴著米珠攢成的山茶,明珠生韻,花如積雪。
暖閣內的光線,濃稠像是化不開的墨,更漏聲穿過紗帳,檐下水珠滴滴答答。
夜幕剛落,闃無人聲。
這時,一道匆遽的腳步聲打破了原有的肅寂,裙角翻飛,舉步甚急,在蕭蕭風中繞過層層宮宇,匆匆而行,直奔重華殿。
進了暖閣,尚未待得喘息平穩,已然喚出聲來。
“太子妃!”
銀色珠簾內側,茶蓋掉落在杯盞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隔著簾幕,一道嬿婉倩影慌張地站起,撥簾迎出。
女子不過二十余歲,挽云鬢,著華裳,眉若新月卻縈愁霧,眼似秋水只含凄霜,不難看出此時內心惶恐驚慌,粉嫩的指尖因著過于用力,被她捏的微微泛白。
“如何?”
余錦鳶上前兩步,語聲急切。
珠卉幾近帶著哭腔:“太子妃,是真的,昨夜的事!老爺已經下獄,被大理寺的人帶走了,夫人親眼瞧見老爺被扒了官服,急火攻心,昏了過去,到現在……到現在人都還沒醒……”
腦中“轟”地一聲,消息得到證實,最后的希冀破滅,余錦鳶身子一僵,臉上當即沒了血色,口中斷斷續續地發出聲音….…
“怎……怎么會……?”
余錦鳶面色灰白,腦中往事盡旋。
她自幼溫婉柔順,貞靜嫻雅,是當年汴京出了名的賢德淑女,十六歲初入宮闈便頗得圣意,十七歲侍奉東宮,此致經年,德行淑蕙,未敢逾池。
自前朝始,她余家便跟隨先皇征討天下,現如今其父兄皆封爵受祿,輔弼朝堂,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能叫皇上連她父兄當年勞苦都不念了。
如此滅頂之災,滔天大禍,余錦鳶如何還能受得住?
雙腿一軟,一聲輕吟,人當即便有些站不得了。
“太子妃!”
身旁的兩名宮女與珠卉一起扶住了她。
“太子妃,身子要緊。”侍女蹙眉心疼道。
“太子妃,你怎么樣啊?
宮女三人皆忍不住哭了出來,想著往昔風光無兩的余家與溫室中長大,無憂無慮的小姐,如今落得這般人命危淺,朝不保夕的局面,心中何止是酸楚?
余錦鳶單薄的身子晃了幾晃,手扶住額頭,有些暈眩,心中翻江倒海了般,但沒讓眼淚落下,非但如此,緩緩抬手,截斷了宮女幾人的話。
屋中變得安靜下去,唯剩下三名宮女抽噎的余音。
余錦鳶心間冰涼,不由得攥緊了顫抖的手。
“太子妃,不若求求殿下吧!”珠卉猶豫半刻,還是試探著開了口。
余錦鳶扶額輕嘆一句:“求殿下也尚能頂用,殿下仁和閑逸,素日不喜插手朝堂之事,況……”
余錦鳶搖首戚嘆:“況……東宮歷來于圣前也說不上話,若因我之緣故害累的殿下觸怒圣上,反遭圣上愈加厭棄那便更得不償失了。”
珠卉垂首墜下兩滴清淚,吞下腹中悖逆怨懟。
如今余家之事會不會牽連太子她并不知曉,她只知道,太子無能,累的她家姑娘經年遭人白眼冷待,皇后總以孕遲施壓,王侯貴婦也多暗里輕蔑譏諷。
好好的東宮之主,竟也活的這般困苦。
“那……這該如何是好!”另一侍女倉皇抹淚哭道。
“為今之計,只有……”余錦鳶眼里猶豫難堪在一陣沉默中換做三分堅定:“只有求見母后了。”
雨夜濕悶,夏雨來得猛,也褪得急,很快只剩潮濕又細小的雨點打在地上。
余錦鳶裹著披風,心亂如麻,此刻她已等不得傳轎輦,只攜著幾名宮女,朝著仁明殿匆匆急行。
暮色四合,燈輝次第亮起,燈籠的紅暈在蜿蜒積水水中暈成胭脂色的連漪。
仁明殿內,皇后已卸下釵環鉛華,身著金絲軟錦里衣正攬鏡自照。
光華流轉,韶光不復。
皇后抬手意欲將眼角細紋撫平,卻無意中觸到眉尾那顆小痣,皇后按著那顆小痣,滿目憐愛痛惜。
“吾兒……”皇后對鏡啟唇輕喃道。
這樣的小痣,皇九子袔彥自降生時便同有。
立侍宮女見此情形皆垂首哀切,不敢發一言。
這時,殿外傳來宮人通報:
“皇后娘娘,太子妃現于殿外求見。”
“哦?”皇后斂了心神,將目光從銅鏡移開。
“怕不是為了益伯侯之事前來。”榻側年歲稍長的姑姑上前一步躬身提醒。
“叫太子妃于偏殿待候。”音色冷緩,難辨情緒。
“是。”宮人得令告退。
側殿內,珠卉伸手上前侍候。
“太子妃娘娘,還是將披風褪去吧,水浸潮重,恐生病氣。”
余錦鳶點了點頭,她心中煩難,現已分不清到底是是脊背寒涼還是心間驚冷。
未幾,便有宮人入殿通傳。
“太子妃娘娘,皇后娘娘有請。”
待宮人言罷,余錦鳶便隨之入殿。
大殿之上,融融金盞,滿室瑩黃。
皇后復又上妝戴冠,著絳紫常服踱步致大殿鳳座。
“太子妃。”皇后并無他言,只側目瞥視她。
“太子妃”三字如粟芒搔于臂背,余錦鳶軀體輕顫,指緣已深深壓進掌心。
余光瞥見一道頎長身影跨過門檻,便立刻隨眾人一同伏拜下去。
“母后,母后救命!”余錦鳶伏于地上,抽抽噎噎,哭了幾聲。
“你母家之事本宮已知曉,凡遇大事且須心定,身為主子,當著滿宮奴才的面哭哭啼啼,成何體統!”皇后冷哼一聲,語調盡是不滿。
余錦鳶身形顫動,止住了抽泣,垂著頭不敢抬起。
余錦鳶對這個母后無疑是懼怕的。
甚是懼怕到極致,只消想想便周身上下如沁冰水,毛骨發寒,怵得很。
“兒臣知罪,事發突然,兒臣……兒臣實在無法……求母后垂憐兒臣,救救兒臣母家吧!”余錦鳶抬起頭顱,淚眼婆娑地望向皇后。
“你父兄虛發鹽引,中飽私囊,證據確鑿,你叫本宮如何救得?”皇后無奈搖首反問。
“若母后處不得救,那兒臣父兄命休矣!”余錦鳶忙叩頭求情。
“欸,你且去吧。”皇后輕嘆一聲擺了擺手,言罷便要起身。
見皇后擺駕欲走,余錦鳶跪步上前挽留:“母后!母后留步!”
“求母后垂憐與我!母后!”余錦鳶眼瞼皇后袍襟自眼前劃過,卻不敢伸手扯留。
“母后,昌平候主管鹽務,其子任榷鹽院判官,兒臣兄長只暫任轉運司,如今務有疏漏,卻將兒臣父兄下獄,那昌平侯一家康泰安樂,是何道理?”余錦鳶滿腔憤懣,咬牙申屈。
“太子妃!”皇后聲音驟冷,出言打斷:“你身在內闈,豈敢私論朝堂事宜,此事自有官家決斷,你言辭激烈,甚有怨懟之意,這是天家兒媳該有之?”
“母后!”余錦鳶心間大駭,忙措辭道:“兒臣忽聞母家遭難,一是方寸大亂,才脫口不敬之言,可兒臣父兄之忠心,天地可昭,此案定有冤隱,只求母后垂憐,于御前進言一二。”
“太子妃今日憂思過慮,殿前失儀,且回東宮將養思過去吧。”皇后撩裙下階。
“母后!”余錦鳶昂頸挽留,兩行清淚映得面頰愈發青白。
未行至內殿,皇后的腳步突得頓了頓,回首轉身又道:
“你父兄性命無憂。”
余錦鳶長呼一口氣,忙接連叩首:“兒臣謝過母后!”
“若真要謝,便好生想想你能為本宮做甚。”皇后臨下而視,滿目高深。
余錦鳶咬緊了唇,滿腔委屈未敢言語,哀默良久,終是叩首應道:“兒臣謹遵母后教悔。”
一路渾渾噩噩,也不知怎的走回寢宮。
她浸在浴桶之中,祛著被潮雨侵染的寒氣,心中五味雜陳,雖已不再覺得冷,身子卻還是時而有些發顫。
余錦鳶闔眸細思,她又豈能不知皇后安得是何居心?
太子袔冗庸弱無能,空有儲君名號,實為官家所棄,如今儲君之爭,乃宣王桓王二虎相斗,自皇后失了幼子,她日夜所念便只存于東宮眾妃之身,可惜數年,東宮皆未有出。
這些年來林林總總御醫修士見了不少,丸劑湯藥灌了不少,可腹中皆不見動靜,東宮合妃盡是如此,又以太子殿下平日并不溺情欲酒色,侍寢時日并不算多,只堪堪稱得上相敬如賓,為皇后解憂之日又待何時?若她未能盡心,那她余家生境又在何處?
仁明殿
侍女跪坐于榻前動作輕緩地替皇后褪去屢襪。
“娘娘,您可要替太子妃進言?”陶姑姑稍一思量上前詢問。
“此鹽案不待問詰,草草結案,欲蓋彌彰,只究益伯侯之錯而不遷怒昌平侯一家,實怪矣。”皇后斂眉沉思。
“依娘娘之意,是誰人要害益伯侯一家?”
“益伯侯獨大,是以東宮視為仰仗,東宮之依仗便是本宮之依仗,同屬一氣,即使太子妃不來相求,本宮也不會袖手旁觀。本宮原以為如此和東宮作對的,定是老三老七,可如今細細想來,宣王遠在定西,桓王仍在臨川,如何操此大計?若非他二人,又是誰人在暗搞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