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半墜,淡月高升,云垂暮色,云霞似彤。
風(fēng)拂葉動,水鳥驚飛,本該是暮光綺麗的好顏色,卻被臨山而立的軍騎的肅殺之氣攪擾。
配著薄甲長刀的一隊輕騎無聲無息地停在河畔,排成長列,在水邊飲馬。
這一隊約有百騎,止歇時卻闃然無聲,軍秩井然。
為首之人背身駐馬立于茵坡草地之上,欣身玉立,岸草葳蕤浮動,繞著修長的人影微微搖蕩。
臨河遠(yuǎn)眺,水光瀲滟,落霞流瀉,晚山粼粼。
可那人清俊幽深的瞳眸間不納半分山川秀景,眉目暗生端凝,似在等待。
直到蹄聲踏碎幽寂,遠(yuǎn)處林影里身形浮動,一騎軍士飛馳而至,頃刻便到河畔。
“吁—”
來人拉韁駐馬,抱拳行禮:“參見桓王殿下。”
袔翊點頭示禮,見面前之人衣襟沾灰,面色灰頹,全然無往日半分倜儻恣意,不覺心間忍俊。
“中郎將一路辛苦。”
來人正是亦維司。見袔翊眸光多有打量,更知其形容垢面,多有風(fēng)塵,不由面露尬色,虛摸了把鼻子上的灰,清了清嗓子道:“勞殿下掛心。”
泰安看著眼前突然出現(xiàn)的中郎將等一騎,忽得想起,怪不得臨川后事總不見亦大人,原是途中便被殿下交付新務(wù)。
袔翊復(fù)又正色,眉眼淡然出塵,聲清無瀾。
“今事如何?”
亦維司瞧這眼前束發(fā)玉冠,神清骨秀,霽月風(fēng)光的峻面男子,先前戲謔之意竟似恍若。
亦維司驅(qū)馬上前,同袔翊面河而立,側(cè)身貼近些許,而后勾唇抱拳道:
“不負(fù)殿下所托。”
袔翊如清霜罩拓的眉梢勾起幾分賞識,側(cè)眸俯身,待其下文。
見此,亦維思謹(jǐn)慎地從懷中摸出一團(tuán)紅絹布,雙手奉上。
見亦維司面色忽而凝重,袔翊已覺此絹布包裹之物非同一般。
袔翊接過絹布,緩緩打開一角,只見是半枚雕紋玉石,玉體青黃,并不透亮,又有黃色褐沁,多泥紋溝壑,不足半枚,倒更像是其一碎塊。
待將絹布鋪陳,袔翊勾起指腹沿著紋路細(xì)細(xì)抹去泥紋,待將玉石全貌看清,袔翊忽得凌眉得微皺,眸色愈發(fā)清明。
與此同時,亦維司心下倒吸一口涼氣。
“這是……”
汴京禁城東宮。
月華如銀紗傾瀉云母檻窗,鎏金柱上應(yīng)龍紋樣忽明忽暗,夜風(fēng)徐徐,紗幔尾羽掃過青玉地面,隱隱綽綽,將滿殿輝光凝成月色。
殿中燃著兩盞獸頭銅燈,燈下唯一男子。
那男子身披一襲鴉青色薄袍,不著履,未束冠。柔軟的發(fā)垂在腦后臉側(cè),長睫微翕,在昏黃的燭火中投下淡淡青影。
案頭銅爐里的沉香燃到末梢,余煙纏著袔冗垂散的墨發(fā),檀案上素箋鋪展,飽蘸松煙墨的狼毫在硯池邊緣輕舔,一滴濃黑墜在素紙,洇開極小的暈。
袔冗垂眼瞥了眼那滴黑暈,未曾將筆擱置,只反手扯出素箋團(tuán)擲于地,復(fù)又從旁將換上一張新紙。
抬臂欲書,腕骨折懸,筆鋒落紙卻帶三分沉勁。
待袔冗書盡擱筆,宮人這才來上前來稟。
“稟太子殿下,宥王殿下在外殿候見。”
“二弟?”袔冗聞言抬眸:“來多久了?”
宮人猶豫片刻,吞吐答曰:“約三刻矣。”
“混賬東西!”袔冗拍案罵道:“宥王殿下前來為何不早早請見?二弟身子向來虛乏,你竟敢借我之故磋磨于他!”
聞言,宮人心中驚懼,忙俯首請罪:“殿下,殿下,奴才不敢了,奴才再不敢了,只是殿下先前吩咐您書墨時需心靜,奴才這才不敢上前驚擾……”
那宮人額際冷汗直流,他跟在太子殿下身邊久矣,熟知其心思秉性,太子少有暴戾,可今日卻動了大怒。
“快將宥王請進(jìn),另自去殿外領(lǐng)二十鞭。”袔冗不耐的揮了揮手,言罷便繞過檀案欲出殿相迎。
剛繞過鎏金柱,只見兩個身影跨入門檻。其中一人著藍(lán)云紋緞衫,身量高挑卻也纖瘦單薄,面容白皙透明似冰雪般空凈,叫眉心的一點朱砂襯得更顯病弱。
若細(xì)看,軻煜同軻淅二兄弟長得最像,只不過軻淅面容更為硬朗,而軻煜卻盡顯柔和。
宮人將軻煜扶進(jìn)內(nèi)殿,同袔冗請過安后便齊齊告退了。
袔冗本欲上前相扶,卻見軻煜輕喘了口氣,而后擺手作罷。
軻煜眸光掠過袔冗,只默默環(huán)視殿中。看過之后,又定睛于袔冗身上,不稍片刻,便眉頭蹙起。
“不束冠發(fā),不著履襪,是何體統(tǒng)?”軻煜聲音虛浮,隱有責(zé)意。
袔冗嗐了一聲,并不做回應(yīng),只引他去榻上:“你若覺得冷,我叫他們攏個湯婆子。”
軻煜也不作答,隨走隨看,見那獸首青燈燈火幽微,又問:“為何不點燈?”
袔冗沉默半息,待軻煜坐定,便喚來宮人點燈奉茶。
二人先后落座,袔冗解下薄袍重新穿好,并不著急問宥王來意,只盯著軻煜品茶。
軻煜也不急,捧盞揭蓋細(xì)品,待溫茶入喉,方覺僵冷的身軀漸漸回溫。
“益伯候下獄之事大哥可有耳聞?”氤氳茶氣浮進(jìn)鼻腔,軻煜輕嗅一息緩緩開口。
“略有耳聞。”袔冗蹙眉以作不解。
“虛報鹽引一案頗多疑點,如今父皇以雷霆手段處置益伯候,只革職下獄,卻不曾削爵,理鹽務(wù)之臣一概不做牽連,如今,倒讓我看不透父皇的打算了。”袔冗眸光一跌,似幽似深潭。
“二弟還是靜心安養(yǎng)為好,思慮過甚,于病體康泰不力。”袔冗輕嘆一聲勸慰道。
“益伯候突逢變故,大哥再無倚仗,今后做何打算?”軻煜抬眸,眸光似劍,銳利清寒,似窺似逼,迎上袔冗。
袔冗又一嘆息,滿目悲戚:“岳丈突逢此難孤心甚痛之,只求父皇善待岳丈,留他性命讓其頤養(yǎng)天年。”
軻煜抿了抿唇,繼而又言:“父皇不會取益伯候性命,大哥盡可寬心,只是大哥今后之路卻更風(fēng)雨飄零。”
“孤實不明二弟意欲何指。”袔冗輕笑一聲,拍了拍軻煜的臂膀似有安慰之意:“二弟眼中之倚仗于孤而言只是姻親君臣之誼,況孤養(yǎng)于天子,主事東宮,若說倚仗,唯父皇爾。”
“大哥倚仗唯父皇爾,而父皇之倚仗卻非大哥一人。”軻煜眸光愈冷,音色漸幽。
袔冗抬首對上袔冗陰冷的眸色,面上卻愈發(fā)欣慰,其緩緩言之:“孤自幼嗜詩書,耽禮樂,于江山社稷之間,素?zé)o欣趣。蓋以孤才疏學(xué)淺,斷難承社稷之重,主天下之政。平生之志,晨觀花木,暮品香茗,閑時與鴻儒論經(jīng)史,興至則攜騷客賦辭章。日與風(fēng)月為侶,歲以詩酒為伴,閑適一世,快活終生,斯愿足矣。”
見軻煜不語,袔冗似點撥般湊近又道:“三弟九弟皆不世之才,孤不及其二者遠(yuǎn)矣,其二人不僅是父皇之倚仗,更是你我兄弟二人的倚仗,二弟何故去攪那些風(fēng)云……”
軻煜不愿聽其這般庸言,手腕虛抬便將其話頭止住了:“大哥如何不知我今日來意?”
袔冗回過神來,看著軻煜驚異道:“二弟明睿通達(dá),心有七竅,莫不是也意欲一爭?”
軻煜凄愴而笑:“我這副身子爭來何用?豈能讓大圊百年基業(yè)同我一般未卜明日?”
“二弟莫要言此自棄之語。”袔冗扶著袖襟又替軻煜添了股熱茶。
軻煜見袔冗面色仍無變化,只得又言:“大哥可知父皇于宣德殿曾抒其胸臆,至今留存一句評語秘言。”
“哦?”袔冗挑眉疑惑:“是何言?”
“當(dāng)日,父皇言大圊英豪萬千,皇室唯三七二子尤甚,宣王乃定邊之良將,桓王乃治世之能臣。”軻煜強(qiáng)壓下咳意,氣虛緩喘道。
此言一出,袔冗滯在原地,口中輕喃,似在回味。
“能臣,良將……”
“是能臣,是良將,卻不是賢君,不是明主。”軻煜重重地舒了口氣繼而無奈輕語:“大哥啊!你還不明白嗎!”
檐外柔枝浴著月色,透過綺紗窗紙,在榻前投下道斜長黑影,堪堪罩在袔冗身上。
袔冗睫羽低垂,辨不清眉眼情緒。
“我非能臣良將,何論賢君明主?”
“我?guī)湍恪!陛V煜抬眸直視太子,眸光郁郁,眼底墨色翻涌。
“我來……做你的謀士……”
青灰色的天幕垂落銀絲,沉水香的青煙斷成珠簾。
更聲漸遠(yuǎn),驚雷乍起。
良久,袔冗才緩緩抬頭,神情一如往常般溫良。
“更深露重,二弟還是回三友軒吧。”
“大哥!”軻煜扶案作撐,唇色更加蒼白。
“不送。”
青燈微顫,一室靜謐。
千言萬語終化作一聲羸弱的嘆息。
汴京八王府。
“騎大馬嘍!騎大馬嘍!嘿嘿,爹爹快些!駕!”一聲聲軟糯孩童稚語同歡笑聲不時從屋內(nèi)傳來。
“好好好,再快些,石頭子兒可坐穩(wěn)了!”
此刻袔溟正躬著脊背,化作馬狀,匍匐在地,馱著愛子玩樂。
“王爺,王爺,宮里來了旨意。”侍從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隔門通報。
見有正事,側(cè)妃便將孩子抱走。
“冒雨夜來,莫不是有何急事?”思及至此,袔溟再不敢耽擱,正了正衣襟便出門接旨。
袔溟捧著圣旨輕念:“今有桓王凱旋,功在社稷,德被生民。特命爾辰日啟程,前往迎迓,整肅儀衛(wèi),以彰朝廷隆恩……”
還未念完,袔溟便闔眸苦臉心如死灰。
良久,一聲悲呼震得避雨鴉雀四散逃離。
“不是吧?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