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是藍色的。
藍色的標準制壓縮面包帶著明顯的后現(xiàn)代重工業(yè)文明的特征,象小小的方磚,表面粗糙,散發(fā)著濃烈的類似于石油的氣息,太陽村越來越多的居住者開始抱怨臨時政府無償供給的這種面包,咀嚼起來和煤渣沒什么兩樣。
但牢騷歸牢騷,事實上誰也無法拒絕這種施舍,甚至是“圈養(yǎng)”性質(zhì)的藍面包。
因為藍面包是唯一可吃和能夠吃到的食物。
這一點從我記事的年齡起,父親阿達就天天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地嘀咕不休。
我曾經(jīng)好奇地問太陽村里最知識淵博最德高望重的伯得巴斯長老,當時已經(jīng)一百零六歲的長老慈憐地俯下身來,他一尺多長的白須涼涼地掠過我的額角,他皸裂的手指微微劃痛了我的臉……抬頭的剎那間,我突然發(fā)現(xiàn)長老的表情變得異樣孤獨、絕望而又無助。
長老沉默了半晌,終于擠出一臉比哭還難看的笑。
長老說,我們是這個星球的累贅,是寄生蟲。
我們的祖先是罪人。長老這樣告訴我,我們只能吃藍面包。
但長老并未向我說明祖先到底犯了什么罪,我也已懶得繼續(xù)追問下去,我只是裝作若有所悟的樣子一個勁地直點頭,然后掙脫長老的懷抱跑開了。
但我已有些開始討厭這個古怪的老頭起來,他的話總是瘋癲癲的。
平日里,他要么一個人站在太陽村最高的燈塔上,象一塊古怪的石頭,呆呆地望著前方無邊無際的沙漠,要么就從村這邊慢慢踱步到村那邊,嘴里還莫名其妙地喃喃自語著,月亮落山了,月亮落山了。恐怕除了長老自己,太陽村里沒有其他人能明白他的瘋言瘋語。
真的,人們都習慣了對他老瘋子的稱呼。
你喊他老瘋子,他也會微笑著扭過頭,對你來一句,月亮要落山了,孩子,快回家吧。可是,天上的太陽還正毒哩……我真的討厭死了他這些莫名其妙的瘋語,這也是我童年里特別喜歡慫恿或率領(lǐng)伙伴們用沙球捉弄長老的原因,雖然他從未呵斥過我們這些孩子們一句。
直到有一天,長老遠遠地指著丹薩對我很認真地說,它們,才是這個星球最后的贏家。
我說我是政府法定的公民,老師講的。
長老低低的說,是,是最低賤的自由奴隸……后來當我到了月亮城,我才明白了“自由奴隸”的含義,我也徹底明白了長老那些自相矛盾的瘋語。如果你也象長老經(jīng)歷了多年以前那次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你就會理解長老為什么會絕望、頹廢到幾乎神經(jīng)失常的地步。
但從某種意義上說,瘋子長老才是太陽村最清醒的智者。
長老有一個讓我費解的怪癖,他對我說話時總喜歡用他粗糙的老手撫摩著我的腦袋,撫摩我胳膊、胸膛和羸瘦的腿,還連連搖頭,滿臉哀憐。我看清了滿嘴黑黃的牙齒,我就有些厭惡,我知道他又說瘋話了,就努力掙脫他粗糙的手,跑開了,但我還是聽見了他的話,他長長地嘆著氣,說沒有了,都沒有了。
于是我就對所有的伙伴們忠告,尤其讓象白雪公主一樣的亞蘭當心點。
我說那老頭變態(tài),很變態(tài),離他遠遠點。
但長老那天對我說我們都不是公民而是自由奴隸時,我驀然發(fā)現(xiàn)長老并不是那么討厭,他有些可憐,他可憐卻不自知,他不知道我們都在戲弄,或躲避著他,很多時候他只能對自己說話。那天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很耐心地聽他說話,還很認真地同他爭論。
那天長老看著我,灰蒙蒙眼睛里開始閃現(xiàn)一抹亮色,但當他抬頭看丹薩時,那末亮色迅速黯淡。丹薩是負責供給藍面包的機器人。它有五點三米高,八條腿,活象只巨型蜘蛛。它的一條胳膊上還殘留著廢棄的激光火箭炮筒。它走起路來很快,象沙漠里的風暴。
但它給我最壞的印象是去年冬天。
它突然發(fā)瘋,不問理由就把太陽村唯一的學校給踩為了平地,以致于我們這些孩子現(xiàn)在都無所事事。可太陽村的大人們都是那么既憎惡又喜歡這個鐵疙瘩,因為丹薩牢牢牽掛著他們的胃,他們的呼吸。
那天,丹薩送的面包比往日的又少又差勁,近半的藍面包都似乎受了潮,霉味刺鼻。
那天,我剛滿十六歲。
也就是那天的深夜,我美麗的母親祖英,拋下做著年少好夢的我和我的弟弟斯爾,拋下我一月前患帕蘭氏綜合癥癱臥在床的父親阿達,和她當年的初戀情人明紀高私奔而去……
我的母親祖英是太陽村公認的美麗最賢淑的女人,她長長的金發(fā)如瀑瀉下,碧綠的眼睛比太陽村廟宇里神像眉宇間的寶石還亮,我是那么愛我母親,因為她總是把她的那份少得可憐的藍面包掰成幾份,分給我和弟弟斯爾,分給我癱瘓在床的父親阿達;我那么愛我的母親,以至于我曾經(jīng)對鄰家女孩亞蘭很認真地說,我長大真的不會娶你,你沒有我母親的頭發(fā)長。亞蘭被氣得直哭鼻子……
明紀高是我童年里最崇拜的傳奇人物。
他參加過戰(zhàn)爭,得過臨時政府的獎?wù)隆N椅┆毑幻靼祝乙恢毕氩煌ǎ敲磳檺壑鴥鹤邮嗄甑哪赣H,竟會抵擋不住一箱三十塊藍面包的誘惑而跟她的初戀情人夜深逃去?
事實確是如此,明紀高用一箱藍面包拐走了我漂亮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