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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間草

第二百章 山水無聲音容舊

云間草 白若遺 4554 2024-07-26 13:04:05

  此時已是夜幕時分,鄰里親戚大多已經(jīng)吃完晚飯回家,加之天氣寒冷,何家院里已是空無一人,只有兩邊屋里還坐著幾個關系親近的親戚。來人正是何家眾多親戚里最有權威的人,何朵的表姐夫。

  表姐夫喝了不少酒,全身裹著酒氣,有些腳步不穩(wěn),進來后就一屁股坐到三嬸搬過來的椅子上,斜靠在墻邊。

  “表姐夫,你好歹還是退休干部,這房子誰有處決權,是隨便一個人就能指認的?”何朵哼問道。她這時總算反應過來,原來這些人早就盯牢了自己的房子,現(xiàn)在應該是算計好了一起給她施壓,可見人前人后早就已經(jīng)盤算過不知道多少次。

  被何朵喊做表姐夫的人大聲咳了兩下,扯著公鴨嗓說道:“你就說房子是不是你給你爸的?”

  “是啊!”

  “那你爸就可以給你哥。”

  “呵呵!”

  “你笑啥?是不是?”

  “房本上的名字是我。”

  “名字?明天我就能叫人把名字改了,你信不信?”

  “嗬,這么厲害?”

  “朵朵,這是寧水,不是吳東。在這種小地方,很多事情不是條條框框的法規(guī)說了算的。在寧水,你姐夫我想搞定什么事情,不會超過兩天。”

  “好啊,你試試!”

  何朵平生最不畏懼的就是辯論場合,憑自己的反應能力和巧言善辯,少有人能贏得了她。何況她最是吃軟不吃硬,越是現(xiàn)在這種狀態(tài),越能激發(fā)她熊熊燃燒的戰(zhàn)斗力。

  “呀,尋你半天,咋在這呢!喝了這么多酒,又亂說話了吧?趕緊走了!”兩人激戰(zhàn)正酣的時候,表姐匆忙找了進來,拖走了表姐夫。

  “明天咱們再聊啊,朵朵,明天姐夫找你!這丫頭,嘴巴厲害的!”表姐夫邊走邊回頭說道。

  在何許夫婦的諸多親戚里,最有權勢和手段的劉月生已經(jīng)鋃鐺入獄,這位表姐夫聲量雖然沒法和劉月生比,但也曾經(jīng)是單位里就職的干部,直接間接幫助過不少親戚。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但不論人走在哪里,眾人都會習慣性壓低聲音、騰出C位敬著他。也正是他出面,昨天何平前妻才回村待了一天,給何勝軍上了一柱清香。

  “看到了吧?大家都是這個意思。你說你還缺這一個房子?成全一下你哥怎么了?”三叔繼續(xù)以長輩的姿態(tài)說道。

  “我怎么就不缺房子了?我是印鈔機嗎?我的錢是風刮來的嗎?同樣三十多歲,我到現(xiàn)在還是孤魂野鬼一個人;同樣三十多歲,我連例假都快沒了!比同齡人看上去都要老四五歲。我這些年在外面受多少累吃多少苦,你們誰問過我一個字?憑什么我拿血汗錢換來的一套小房子,原本只是給我爸媽盡孝心,如今卻成了你們大言不慚隨意搶走的東西?”

  說到心酸處,何朵忍不住委屈地落下淚來。流淚,是她最沒想到的結(jié)果,這對她而言已經(jīng)是氣勢上的認輸。

  “你說說,你講這些話對得起你爸嗎?對得起他吃那么多苦把你養(yǎng)這么大嗎?你讓他怎么能安心閉眼?”三叔壓根沒管何朵在說什么,理直氣壯地質(zhì)問道。

  “我對不起?這一屋子人,如果我都對不起,還有誰對得起?再說了,我爸才不會跟你們一樣打我的主意!我爸要是還活著,他才不會這樣做!”何朵憋回了眼淚,惡狠狠地回懟道。

  “行了行了,你這酒也喝多了吧?話這些個多!天都黑了,趕緊安排一下回去了!”三嬸看情勢緊張,趕緊拉了拉丈夫,把他喊走了。

  何勝果一看弟弟和弟媳離開,沒幾分鐘便也拉著二嬸出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一直不做聲的何文,陪著火冒三丈的何朵。

  “你跟他們置什么氣?從一開始你就不該搭理他。”何文說道。

  “我又怎么知道他們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何朵眼淚終于毫無顧忌地落了下來。

  何文嘆了口氣,走到父親靈前一邊續(xù)香一邊說道:“我前面不知道你們在說什么,等后面聽明白的時候也沒機會插嘴。”

  “爸現(xiàn)在都還沒下葬呢,尸骨未寒,這幫人就說這些話,還是在爸的靈前!”何朵走到棺材旁邊,撫摸著棺材,心寒不已。如果父親聽得到他們的對話,又該不安了。如果父親不安,那他會多難受。

  何文燒完紙,捅了捅火爐,往里面添了幾顆煤球,說道:“咱們這里的人,長輩和小輩說話,根本不需要論證有沒有道理。你跟他們說這么多,他們壓根沒打算聽。三叔的意思就是讓你執(zhí)行。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

  何朵委屈不已,連連說道:“憑什么?憑什么?我哥都還沒說啥呢,他們這幫外人熱個什么心!”

  “就憑這是在他們的地盤啊!在寧水,你就要遵照寧水人的習俗和規(guī)矩。女人和男人之間,男人說了算;長輩和小輩之間,長輩說了算。你又是小輩又是女人,還沒結(jié)婚,哪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唉,照我說,找個差不多的人,早點成家吧!不然無論在外面打拼,還是回到家鄉(xiāng),你都是一個人,無依無靠的。”何文說道。

  何朵心中悲戚,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早已成為這段時間一直扎在心里的刺。可是自己這幾十年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主動過、努力過、糾纏過,緣分卻始終不肯光顧,能有什么辦法?脫單這件事情,在自己身上永遠都是偽命題。

  出神了一會兒后,何朵無奈地說道:“這些人,主張別人家的正義時一個個信手拈來不容置疑,可咱爸生病的時候他們給了多少援助?誰給過一分錢?出過一分力?一個個買房的買房,買車的買車,恨不得立刻把所有積蓄都花完,好證明他們都沒錢、他們比咱爸還窮!這樣就不用擔心我們找他們借錢看病!咱爸不是他們的哥哥嗎?他們做過什么?憑什么現(xiàn)在就可以義正辭嚴地指揮我把房子獻給我哥和那個女人?!”

  好容易因為何勝軍的葬禮連接在一起的一家人,如今又因為何朵房子的強行贈與平添了裂痕。加上幾日來三叔何勝華在大小事務主持上的一言堂風格,何家家族的關系已經(jīng)變的有些微妙。

  何平當日正忙著招呼村民修建墓地,并不在現(xiàn)場。事后得知這件事情時,直接表態(tài)自己并未打算喊前妻回來,一切都是家長們的單方面“安排”。更讓何朵意外的是,哥哥對三叔早有不滿,主要還是這幾天來指揮何平干活時那股子不容置疑的土皇帝勁兒。

  轉(zhuǎn)眼到了何勝軍去世的第六天,也就是下葬的頭一天。這天開始所有人都要進入最忙碌的狀態(tài),前來吊唁的親戚數(shù)量也達到了一個小高峰。從這一日開始,吊唁的人們就要開始送貢品,每戶人家會拿一箱牛奶、方便面或者飲料等幾十元的禮物,在靈前鞠躬致意。何文何朵靈前回敬后,何詩和何燕會接過賓客的里屋,歸置到供桌邊上。

  忙碌遠不止如此,何家人除了要接待紛至沓來的賓客,還要準備何勝軍的移靈工作。

  經(jīng)過幾天的忙碌,何平和老泉村的同輩伙計們?nèi)缙谕诤昧烁赣H的墓穴。何朵得知后,借著給村民送熱茶的機會,迫不及待地來到墓地。墓地在村子后方的一片核桃地里,十幾個男人正在靠近墻根的地方,一邊說著玩笑話一邊揮舞著鋤頭和鏟子忙活。眾人圍擁的核心之處,是一座用廢棄磚塊新砌出來的簡易墓穴。

  這,便是父親即將長眠的地方。

  墓穴從地面開挖,并向著斜下方延伸,縱深約三米左右,寬四米不到,高度僅一米五左右。墓穴內(nèi)的地面未作任何修飾,只是草草地用鏟子把土地鏟平。三面墻壁則用磚石壘起,磚塊之間簡單地砌了些水泥。其中兩邊側(cè)墻的磚塊自下向上砌起,到了頂部后再朝中間匯聚,形成一個簡易的拱形墓頂。

  兩個男人正叼著煙半踩在墓頂上,一個人負責用大鐵鏟子往上面倒水泥,另一個人負責把水泥均勻抹開。磚塊堆砌的甚是簡陋,很多地方甚至歪歪斜斜,還有不少大小不均的磚縫洞露在外面。

  “這個墳……”何朵快速掃視了下眾人,弱弱地說道:“是不是小了點兒?”

  一個男人呵呵笑道:“這還小?那你要多大?”

  何朵怕自己說錯話引起大家不滿,裝作不懂的樣子,說道:“電視劇里看到的不是都特別大嘛?好幾個人進去還要帶著手電筒走好半天的那種。不過咱肯定不用那么大,但是是不是也可以比這個大一點?”

  “那是電視里演的,還真做那么大啊?要不蓋個房子?”另一個人打趣道。

  “行。”何朵也不客氣,笑呵呵地說道。

  眾人哄笑,其中先前那個答話的人說道:“這就夠了,人家都是這么大的,夠裝倆棺材就行。”

  “哦。”何朵乖巧地應和道。此時此刻,她也無非是想要個心理安慰而已。想當初自己多么不可一世,總以為可以主導一切,甚至曾經(jīng)想過為父親建一個多么排場的陵墓。可真正回到老泉村,回到家鄉(xiāng),她卻連發(fā)言都如此謹小慎微。

  “磚縫那么大,要不要再補點磚?”何朵指著其中一個縫隙說道。

  “不用,水泥灌進去就行。”踩在墓頂上干活的男人說道。

  “結(jié)實嗎?將來不會有老鼠打進洞里去吧?”何朵擔憂地問道。

  “哪能?再說打進去就打進去唄,進到里頭能干啥?”男人笑道。

  何朵笑了笑,不再言語。她知道在這些大男人面前,自己一個沒結(jié)婚的女人對著他們指手畫腳已經(jīng)是非常出格的事情。要不是眾人看自己年齡也不小,又是老泉村名氣“極大”的女強人,關心的又是自己的親爸,估計連這幾句問答都不會搭理。

  何朵訕訕,獨自走到墓地外的地壟邊,舉目望向遠方。

  墓穴倚靠著老泉村的山腰,前方則是三面環(huán)山。老泉村本就在靠近山頂?shù)奈恢茫0屋^高,視野非常開闊。眼前的山川非但沒有顯得狹隘,反倒形成一片遙遠壯闊的景帶,令人望之心曠神怡。這些山嶺遠看如同保護墓地的堅實屏障,近看時四季風景又能給墓地帶來極佳的視覺體驗。墓穴坐西北靠東南,采光也非常好。人站在這里,陽光灑在身上,感覺竟比待在家里和院子里時要溫暖的多。

  “挺好的,爸,真的挺好的!以后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了,女兒給你看過了,真的不錯。”

  “爸,此心安處即是家。你安心地住在這里吧!不要多想,不要再眷戀這無聊復雜的塵世了。”

  何朵嘴里喃喃地念叨著,她希望父親可以聽到,希望他可以像以前一樣無條件地相信自己,希望他能夠安心。

  “朵朵姐,你還認識我不?”一個男人一邊提著半桶水倒進墓地旁邊的土里和泥,一邊回頭問何朵。

  何朵定睛看了看,此人個子并不高,小平頭,一身農(nóng)村男人特有的黑瘦膚色,微笑時眼角瞇出了幾條細紋,突然驚喜地喊道:“呀,你是龍龍?”

  “嘿,是哩!還以為你都不記得了!”男人害羞地笑道。

  “都這么大了!我腦子里還是你小時候流著鼻涕跟在你姐后面找我們玩時的樣子呢!咋現(xiàn)在連皺紋都有了!”何朵感慨道。

  “哈,娃都好幾個了!”另一個男人笑道。

  何朵這才正式一一看向眾人,慢慢地叫著每一個人的名字:“民生哥!臘月哥!小泉子!二強!這位是,是,鵬飛哥!我知道,你是小剛!你哥大剛哩?”

  “他家娃有點發(fā)燒,今天去醫(yī)院了,明兒個來。”小剛笑道。

  “我你肯定不認識吧?”一個男人笑著問道。

  何朵定睛看了半天,嘿嘿笑道:“還真是,好像沒見過?”

  “沒見過就對啦!”男人笑道,“我是田鳳女婿。”

  “哦,原來你就是田鳳女婿啊!你倆結(jié)婚的時候我還去過哩,十幾年了!”何朵笑道。

  眾人一邊干活,一邊笑著回應何朵。何朵至此也終于發(fā)現(xiàn),這些從得聞父親訃告后就紛紛從四面八方趕回村里,放下手中大小事,無條件幫忙干活的人,都是哥哥和自己這一輩一起長大的同村孩子們。這些兒時總是風風火火不可一世、舔著棒棒球、成群結(jié)隊追蛇打鳥的娃娃們,如今已然成長為老泉村新一代的主力。

  時光荏苒,生命用它刻板又精確的齒輪飛速旋轉(zhuǎn)著前行,從死亡到新生,從稚嫩到耄耋,沉默卻又繽紛。看似無情,卻又處處駐留著情懷。

  從墓地回來,何朵遠遠看到劉曉晨正站在院邊瞭望,連忙揮手喊道:“曉晨!”

  看到何朵后,劉曉晨扯著嗓子回應道:“一直找你呢,你去哪兒了?”

  “剛?cè)タ戳讼挛野值膲灥亍D闵稌r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飯都吃完了。”

  “三天的時候你都來過了,咋今天又跑一趟,這么冷的天,明兒個來就行了!”兩人走近后,何朵氣喘吁吁地說道。

  “那哪能行?村里不就實興這個,埋人前頭一天就得再來轉(zhuǎn)轉(zhuǎn)。”

  “凍死了,回屋烤火去!”何朵拉著劉曉晨走到父親靈堂。本想一起圍爐敘話,不曾想靈堂里卻站滿了人。姑姑、二嬸、三嬸、姐姐何文,還有三叔、何東輝及村里一應主事的人,都圍在靈前忙碌著。

  “趕緊拾掇東西,馬上要移靈啊!”何文見妹妹進來,連忙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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