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寢室夜談
期末最后一門考完那晚,118宿舍彌漫著劫后余生的氣息。燈光昏黃,空氣里漂浮著泡面香、汗味和書本紙張的氣息。老五此刻卻以最沉穩的姿態靠在床頭翻書。對面,老二正翻箱倒柜,那架勢仿佛要掘地三尺:“我的神!最后一包‘死神辣醬’呢?哪個摸走了?這考完試的方便面沒得靈魂了撒!”他額角急出了汗,濃重的弗蘭口音在寂靜里格外響亮。
斜上鋪,老三從手機屏幕前抬起頭,屏幕的光映著他精明的臉:“莫急莫急,老二!考完了,我滴個神,終于不用再啃那食堂的‘鐵板鞋墊’了!明早搞起,熱干面、豆皮、糊湯粉……哎呀,口水都要流成河了!”他咂著嘴,聲音帶著湖北特有的彎管子普通話韻味,仿佛那些熱氣騰騰的早點已然近在眼前,唾手可及。
靠窗書桌那方寸之地,老四慢條斯理地整理著文具,動作輕巧得像在繡花,聲音也如吳儂軟語般柔和:“老三,你那熱干面,芝麻醬再香,也香不過我們蘇州一碗頭湯面吧?”他頓了頓,推了推眼鏡,鏡片后閃過一絲認真,“還有啊,你們爭來爭去的甜咸豆腐腦,在我們那兒……”他話沒說完,老二老三已經異口同聲地打斷:“甜黨/咸黨萬歲!”老四無奈地搖搖頭,嘴角卻掛著包容的笑意,仿佛早已習慣這無解的南北之爭。
宿舍里一時間喧騰起來,辣醬的歸屬、熱干面的滋味、豆腐腦的正統……種種爭論如同沸騰的火鍋,熱氣騰騰。而在這喧囂的漩渦中心,老五依舊保持著表面的平靜,只是手指在書本邊緣輕輕敲打著無聲的節拍。窗外的月光,被搖曳的樹枝篩成碎片,無聲地灑落在地板上,與室內的喧嘩形成奇異的對照。
老二終于翻出了那瓶珍貴的辣醬,炫耀似地晃了晃,又狠狠挖了一大勺紅得驚心動魄的醬料拌進面里,一邊吸溜一邊還不忘繼續“攻擊”老四:“老四啊,你們江蘇那甜得發齁的菜,嘖嘖,連炒個青菜都要放糖,吃得飽么?”他大口吃著面,辣得齜牙咧嘴,額頭鼻尖都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卻仍一臉滿足。
老三則干脆利落地放下手機,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豆皮包糯米,油條泡糊米酒,面窩炸得金黃金黃……”他描述得繪聲繪色,仿佛那香氣已穿透手機屏幕彌漫開來,連老二拌面的辛辣味都似乎被短暫地壓了下去。老四只是微笑著,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他那副一塵不染的眼鏡,鏡片在燈光下折射出冷靜的光,一副“夏蟲不可語冰”的篤定模樣。
老五合上手中那本始終停留在同一頁的書。空氣里彌漫著辣醬的霸道、方便面湯料的廉價鮮香,還有年輕人身上特有的、混雜著汗水和荷爾蒙的氣息。窗外,不知名的夏蟲在草叢里不知疲倦地鳴唱,聲音執拗而細密,如同背景音般無休無止。老二“嘶哈嘶哈”的吸氣聲,老三意猶未盡的咂嘴聲,老四那幾乎無聲的、帶著江南水汽的呼吸……種種聲音在寂靜里被放大。就在這時,老五清了清嗓子,那聲音不高,卻像投入沸水的冰塊,瞬間凍結了宿舍里所有的嘈雜。
“咳,”老五聲音平穩,目光緩緩掃過三張瞬間聚焦過來的臉,“你們說的這些,都挺有意思。”老五頓了一下,指尖在書封上留下一個淺淡的印痕,“不過,前兩天我爺爺打電話,”老五又一次停頓,滿意地看著老二忘了咀嚼,老三張著嘴,連老四擦眼鏡的動作都凝固了,“他說他新開那家早茶店,”老五刻意放慢了語速,字斟句酌,仿佛在敘述一件需要嚴肅考據的歷史事件,“來了個特別有趣的常客。
“誰?誰啊?”老二猛地咽下那口面,辣得直抽氣也顧不上了,眼睛瞪得像銅鈴,緊緊盯著老五。老三更是直接撲到床沿,半個身子都探了過來:“爺爺的店?在哪兒?什么客人?快講撒!”連一向淡定如水的江蘇老四,此刻也微微前傾了身體,眼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探詢,仿佛平靜的湖面終于被投下了一顆石子,漾開了圈圈漣漪。
“是個老太太。”老五平靜地吐出這幾個字,如同在陳述一個數學公式的推導步驟,不疾不徐。老二老三同時“切”了一聲,臉上寫滿了“就這?”的失望。老四也重新靠回椅背,似乎覺得懸念解除。
老五不為所動,繼續用那種講述“實驗報告”般平鋪直敘的口吻:“她每天雷打不動,最早一個來,坐同一個位置,點一壺最便宜的茶,配一份叉燒包。”老二已經開始無聊地攪動他的面碗。老三撇了撇嘴,大概覺得這故事寡淡無味。
“但奇怪的是,”老五話鋒一轉,語氣里終于摻進一絲不易察覺的、秘而不宣的興味,“她從不吃那叉燒包。”老二攪面的手停住了。老三探出來的身體忘了縮回去。老四再次微微前傾。
“她就那么坐著,看著那包子,一看就是一上午。直到……”老五再次停頓,目光掃過他們屏息凝神的臉,仿佛在欣賞自己精心布置的懸念效果,“直到中午,會有個年輕男人匆匆趕來,坐下,二話不說,把那個涼透了的叉燒包吃掉。”
“啊?”老二發出一聲短促的疑問,辣醬的余威似乎讓他腦子有點轉不過彎。
“然后呢?然后呢?”老三急不可耐地追問,身體又往前探了一寸。
老四沒說話,但推眼鏡的手指停在半空,鏡片后的眼神專注無比。
“然后,”老五端起枕邊那個印著校徽、掉漆嚴重的搪瓷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早已溫吞的白水,感受著那寡淡的滋味滑過喉嚨,“我爺爺說,那男人管老太太叫——”
老五故意拖長了尾音,宿舍里安靜得只剩下窗外那不知疲倦的蟲鳴,還有三道因為屏息而顯得異常粗重的呼吸聲。吊足了胃口,老五才迎著他們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如同揭開一個塵封的檔案謎底般,清晰而平穩地吐出最后兩個字:“——奶奶。”
話音落下,老五輕輕放下搪瓷杯,杯底與桌面接觸,發出“嗒”一聲輕響。宿舍里陷入了一種奇異的真空般的寂靜。老二張著嘴,那口面似乎永遠也咽不下去了,眼睛瞪得溜圓,仿佛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朝夕相處的老五。老三保持著那個危險的、半個身子懸在床外的姿勢,僵住了,臉上的表情是純粹的、來不及轉換的錯愕。老四那副眼鏡終于被推回了鼻梁上,但鏡片后的眼神不再是慣常的平靜溫和,而是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被顛覆的驚詫。
“啥?奶奶?”老二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嘶啞地吼了出來,帶著弗蘭口音的疑問在寂靜中炸開,“喊奶奶?那男人?”
“不是……老五!”老三猛地回過神,差點從床沿滾下來,手忙腳亂地穩住身體,聲音拔高了八度,“那男的……吃那包子?涼透的?就……就為了喊聲奶奶?這……這什么路數啊?!”老四沒說話,只是緩緩地、緩緩地站起身,平日里那份江南書生的溫雅從容蕩然無存,他徑直走到老五床邊,腳步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急切和探究。他微微俯下身,鏡片幾乎要貼上我的臉,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如同在確認一個驚天秘密的細節:“老五……你爺爺的早茶店……具體在哪條街?那老太太……長什么樣?”。
窗外,蟲鳴依舊,如同永不疲倦的織布機,執著地編織著夏夜的背景。宿舍里那盞昏黃的燈,光線仿佛凝固了,將三張寫滿震驚、困惑和強烈求知欲的臉龐定格在暖黃的光暈里,形成一個極其戲劇化的畫面。老五迎視著老四近在咫尺的、充滿穿透力的目光,感受著老二老三那幾乎要把老五燒穿的眼神,只是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重新拿起那本始終停留在同一頁的書,目光平靜地落回書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