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會前夜的雨將跑道洗得發亮。云曦蹲在起跑線前系鞋帶，晨光在積水里碎成無數光斑。看臺上傳來調試廣播的刺耳雜音，她抬頭時，正對上顧棱炎穿過操場走來的身影。

　　“代表來跑三千米？“顧棱炎的影子斜斜切過第四跑道。他今天沒穿常備的灰外套，而是套了件深藍色運動衛衣，左胸位置繡著小小的星云圖案——天文社的紀念品。

　　云曦捏了捏口袋里的目鏡罩。“林教練沒告訴你嗎？“她故意加重了稱呼，“我高中是田徑部的。“這句話半真半假。她確實參加過田徑部，但只負責器材管理。報名三千米是因為林逸軒那句“你連流星雨都敢熬夜等，還怕長跑？“

　　顧棱炎挑眉，這個表情讓他眼角的淚痣跟著上揚。“巧了，“他從背包側袋抽出保溫杯，“當年田徑部借用的儲物間，就在天文臺正下方。“熱氣氤氳中，云曦聞到熟悉的洋甘菊香——高中時她總在觀測夜泡這個。

　　發令臺的哨聲突然響起。各就各位的喊聲中，云曦感覺手腕被輕輕握住。顧棱炎的拇指在她脈搏處短暫停留：“起跑別太快，最后一圈我在彎道等你。“他的指尖有星圖鉛筆的木屑味。

　　“各就位——“

　　云曦踏上起跑器時，看臺西北角閃過一道反光。林逸軒的相機鏡頭正對焦這邊，他身旁穿白色運動服的顧汐玥格外醒目。女孩脖子上銀光一閃，那條星形項鏈在陽光下像道小小的閃電。

　　槍響的瞬間，云曦的思緒卻飄回翡翠彗星夜。當時顧棱炎也是這樣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而林逸軒的相機記錄下了全過程。后來校論壇瘋傳的那張“彗星下的三角關系“照片，現在還在天文社置頂帖里。

　　第一圈結束時，云曦的呼吸已經亂了節奏。跑道邊的加油牌翻飛如蝶，她卻在嘈雜中捕捉到顧棱炎的聲音：“呼吸頻率降下來。“他不知何時出現在內場隔離帶外，手里拿著計時器，“想象你在追獵戶座的參宿四。“

　　第二圈過半，林逸軒出現在對面直道。他舉著長焦鏡頭，卻在對上云曦視線時突然轉向拍攝看臺。云曦順著鏡頭方向看去——顧汐玥來到這里，正俯身和身旁女生交談，項鏈墜子懸在空中，劃出與顧棱炎如出一轍的弧度。

　　“還剩五圈！“廣播里的聲音帶著電流雜音。云曦的小腿開始發酸，眼前浮現出高中時見過的場景：顧棱炎在田徑部儲物間整理觀測日志，而她隔著紗窗看他被陽光穿透的白襯衫。當時她不知道的是，林逸軒的暗房就在隔壁。

　　當云曦經過主席臺時，看臺突然爆發驚呼。顧汐玥不知何時下到場邊，正把一瓶運動飲料遞給隔離帶外的顧棱炎。兩人交遞時手指相觸，顧棱炎嘴角浮現出云曦從未見過的柔和弧度。這個畫面像根細刺扎進眼底，她突然加速沖過彎道。

　　“穩住配速！“林逸軒的聲音從跑道另一側傳來。他不知何時摘了相機，手里舉著寫滿數據的戰術板，“最后一圈再沖刺！“陽光在他鏡片上折射出十字光斑，恍惚間讓云曦想起天文臺那晚的翡翠彗星。

　　第五圈彎道處，云曦的鞋帶突然松開。她踉蹌了一下，右膝重重磕在跑道上。橡膠顆粒粘在傷口上，形成一片丑陋的星空圖。看臺的喧嘩聲突然遠去，耳邊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喘息。

　　“起來。“顧棱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他不知怎么突破了志愿者阻攔，此刻正單膝跪在跑道邊，手里拿著她早上見過的保溫杯。“喝一口，“他擰開杯蓋，“然后看著我跑完。“

　　溫水混合著洋甘菊的苦澀滑過喉嚨。云曦撐起身時，看見顧棱炎左手無名指的戒痕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紅光——就像彗星夜那晚，翡翠光芒照耀下的樣子。

　　“我沒事。“她推開顧棱炎的手，卻被他反手握住手腕。他的掌心燙得驚人，脈搏跳動頻率異常急促。

　　“別逞強。“顧棱炎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每個字都清晰可聞，“你當年也是這樣，明明扭了腳還要跟我上天文臺。“他手指微微收緊，“最后是誰背你下去的？“

　　記憶如潮水涌來。高二那年秋分，她執意要觀測天王星沖日，結果在石階上摔傷了腳踝。是顧棱炎背著她走下三百級臺階，而林逸軒拿著手電筒在前面開路。當時月光把三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張過度曝光的底片。

　　云曦掙開顧棱炎的手重新起跑時，看臺上爆發出掌聲。膝蓋的傷口隨著每一步跑動滲出新鮮的血珠，在白色跑鞋上畫出抽象圖案。最后一圈鈴響時，她看見林逸軒站在終點線旁，手里的相機換成了醫用噴霧。

　　沖過終點線的瞬間，世界天旋地轉。云曦跌進一個帶著松木香的懷抱，顧棱炎的呼吸掃過她汗濕的鬢角：“逞能。“這聲責備輕得像聲嘆息。下一秒，冰涼的噴霧觸及傷口，林逸軒的聲音從另一側傳來：“傷口要清創。“

　　醫務室的窗簾被風吹起，落下，又揚起。云曦躺在診療床上，聽著門外兩個男人的低聲交談。

　　“你手上的傷，“林逸軒的聲音罕見地帶著鋒芒，“是去年彗星觀測時留下的？“

　　短暫的沉默后，顧棱炎的回答模棱兩可：“你知道那不只是顆彗星。“

　　“所以汐玥的項鏈真的是接收器？“塑料瓶被捏癟的聲響，“你答應過不再讓她接觸這些。“

　　云曦悄悄撐起身子，透過門縫看見顧棱炎正摩挲著無名指上的傷痕。陽光下，那痕跡呈現出奇特的晶體狀反光，就像...就像翡翠彗星碎片墜落后的殘留物。

　　“云曦不一樣。“顧棱炎突然說，“她只是恰好——“

　　“恰好什么？“林逸軒打斷他，“恰好出現在每次異常天象現場？還是恰好讓你打破所有原則？“他的鏡片反光遮住了眼神，“高中畢業那晚的事，你打算什么時候告訴她？“

　　門外的對話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切斷。云曦迅速躺回去，閉眼假裝昏迷。腳步聲接近時，她聞到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息——顧棱炎身上永遠帶著望遠鏡金屬筒的冷冽，而林逸軒則是暗房顯影液的苦澀。

　　“我知道你醒了。“林逸軒的聲音很近，醫用剪刀清脆的碰撞聲隨之響起，“傷口需要包扎。“

　　云曦睜開眼，正對上顧棱炎復雜的目光。他站在窗邊，逆光中的輪廓讓云曦想起天文臺那晚，他擋在她身前面對翡翠彗星的背影。此刻他手里捏著那個星形目鏡罩——不知何時從她口袋里掉了出來。

　　“下周的流星雨觀測，“顧棱炎突然開口，“你要來看嗎？“

　　林逸軒包扎的動作頓了一下。云曦看著紗布在自己膝蓋上纏出整齊的螺旋，就像星系旋臂。“我——“

　　“她當然會來。“林逸軒剪斷紗布，聲音平靜得可怕，“畢竟這次是正規的天文臺聯合觀測。“他轉向顧棱炎，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瞇起，“所有數據都會公開記錄，對吧？“

　　顧棱炎沒有回答。他走到診療床邊，將目鏡罩輕輕放在云曦掌心。當他的手指離開時，有什么冰涼的東西隨之落入她手中——是那條常年掛在他頸間的星形吊墜。

　　“物歸原主。“他說完便轉身離開，白大褂下擺掀起微弱的氣流。

　　林逸軒盯著那枚吊墜，表情凝固了一瞬。“2013年，“他突然說，“海爾-波普彗星出現時，全球有三十八起集體自殺事件。“他調整著眼鏡位置，“知道他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什么嗎？“

　　云曦握緊吊墜，金屬棱角陷入掌心。吊墜背面刻著的坐標此刻正微微發燙，就像顧棱炎無名指上那道奇怪的傷痕。

　　“綠色閃光。“林逸軒收起醫療用品，“所有目擊者都提到了綠色閃光。“

　　窗外，運動會廣播突然切換成了《Starry Starry Night》。云曦想起高中畢業那天，顧棱炎在CD背面用熒光筆寫下的「To LX」——她一直以為那是自己名字的縮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