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一早，新野就出事了。

　　但不是被人從外面攻城，而是內亂。

　　事出于昨夜，在白蘭與周軍相繼兵臨城下后，歷經血戰數次，荊襄之地還是回到了華胥國主的掌控。

　　她因此與周國為敵，反倒和一個穿鎧甲的神秘男子出雙入對，還跟黨項可汗關系頗近。

　　這話傳到周國人耳朵里，所有人都以為華胥女帝被男色迷惑。是誰對她使美人計，她就偏向誰的。

　　直到盤踞新野的華胥國主，將援助她的元家府兵遣返回去，去到駐扎在南陽城下、蓄勢奪城的周軍營地報信，讓他們來領尸體。

　　周國人這才知，昨夜有人派拓跋衍趁亂混進了新野，受命刺殺風陵王，卻被她反殺。

　　跟訃告一同到的還有小道消息，說是今早拓跋衍刺殺風陵王未遂，被她當場砍死之后，不知為何，她身邊那神秘的甲胄男子也跟她鬧掰了，儼然一副眾叛親離，一時間，新野又只剩女國主獨守孤城。

　　清晨的新野縣館驛，正殿臺階下面躺了具尸體。

　　即便從頭到尾蓋了白布，也都被血染紅。

　　沒人去收尸，像被故意擺在那示眾一樣。

　　直到快馬趕來的高延宗，得到兄長回去報信后，就瘋了一樣朝新野沖過來。

　　等高延宗來時，上午的太陽正好。

　　——因為有傳令兵通報，隨著高延宗沖進館驛，繞過院里的影壁墻往正殿跑去，正瞧見正殿臺階上站著個人。

　　那位華胥國主、風陵王身穿黃金明光鎧，少年的英姿挺拔，她那身甲胄和高延宗剛見到的兄長穿的一樣，但倆人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她渾身透露出一股上位者的不怒自威，桀驁睥睨，那是她對自己實力的自信。是對任何人和事都處變不驚，不以為然的從容。

　　而翻身下馬，跑到臺階底下的高延宗，看著死在臺階下的尸體，那白布被人刻意掀開一角，露出他義父的臉，他瞬間心都涼透了。

　　高延宗只能仰望著臺階上的她，可不止這具對他意義重大的尸體，連自己都在她腳下。

　　臺階上的甲胄姑娘那張白凈的娃娃臉上，帶著暗紅凝固的血痕，五官陰郁表情漠然。

　　即便如此，她眼里那種居高臨下的輕視，眼里的壓迫感也讓高延宗心慌無措。

　　高延宗下意識低頭，看一眼地上的尸首再次確認，眼睛看到那一刻，他鼻頭一酸，嘴比腦子更快地脫口而出——“義父！”

　　他慣性地躬身，想去扯下蓋在尸身上的血色白布，又忍住了。

　　高延宗隨即憤然抬頭，望著臺階上，這位跟修羅附體般的姑娘，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瞪大了眼瞼泛紅的眼睛。“為何殺他？給我個原因，為何殺我義父！”

　　“他為周國人來刺殺我。”說著，女國主垂眼看向臺階下的紅衣男子，他只隨意地束起個馬尾辮兒，交領的絳紅色軍服，沒穿甲胄。

　　可就莫名的讓元無憂感覺，他成熟穩重多了，身上有種人夫的沉著氣質。

　　也對啊，高延宗跟她好的時候，是初經人事的童男子，身上還有少年稚氣。

　　現在他已經不知又跟幾個女人廝混過了，徹底是個男人，男狐貍了。

　　思及至此，元無憂琥珀鳳眸銳利，居高臨下的睥睨。

　　“上次追捕萬郁無虞和玉璽一事，他假公濟私公報私仇，為了你而幫蕭家女兵糟蹋萬郁無虞！這次他膽敢刺殺我，也是為了你吧？”

　　高延宗趕忙搖頭，因無力反駁而憋的眼瞼泛紅，“不是我指使的！我……”

　　他一句話就暴露了底氣不足，語氣都虛弱無力起來。

　　與此同時，臺階上的元無憂身形微動，抬腿邁下臺階，一時間只能聽見她身上甲曳碰撞的聲響。

　　高延宗眼望著她步步走近，垂在身側的手指尖都在發抖，只覺心里像被抽空了，但遍體發寒冒冷汗，每一寸皮膚都在顫栗。

　　“可是明明…你們之前……就算他對你揮刀子，你就能狠心手起刀落，就殺了他？”

　　元無憂已經走到高延宗面前，望著眼前的男子，他本就生得五官俊美，頂著張永遠有少年稚氣的娃娃臉。

　　但他此時眼瞼泛紅，皺著眉頭垂著眼睛，眼里含淚，就更有種倔強不屈，又我見猶憐的美感了。

　　每每瞧見高延宗的臉，元無憂都能原諒過去那個見色起意的自己，這男狐貍的魅力誰能抵擋住啊。

　　她在心里暗自許自己再沉淪一次，于是，元無憂緩緩拿自己血跡干涸、暗紅的雙手，捧起男子細嫩的臉龐，驚訝地發現他瘦了。

　　男子臉頰兩側的肉都塌陷下去了，下頜骨更是瘦削到皮包骨，怪不得一見面，元無憂覺得他成熟穩重多了。

　　元無憂繃著冷臉的臉上，極力擠出個哀慟的神情，“說什么傻話呢高延宗，他現在為周國賣命，早不是你的叔伯義父了。”

　　即便她語氣溫和，像在安撫，可是話里一點兒人情味兒都沒有。

　　高延宗那雙通紅的桃花眼，倏然瞳孔緊縮，他驚恐地意識到，眼前這位華胥國主，已經不是她過去認識的華胥姑娘了。

　　她臉上哀傷，眼里卻是殺意和威壓，嘴上說著憐憫話，可是語氣卻像刀子般鋒利。

　　她不再是高延宗從兄長身邊搶走的鄭玄女了，也不再是跟他針鋒相對，嬉笑怒罵的頑皮少女了。她不再憐憫熱心，同情疾苦，而是冷眼旁觀視人命如草芥，甚至不再鮮活。

　　世間終于出現了下一位女霸王，能接住魏朝女帝的班兒，鞭笞天下群雄。可是高延宗也徹底失去了，他愛妻的少年時。

　　高延宗瞬間表情痛苦，他強忍著悲痛，眼窩微潤，“元無憂！你是不是殺紅眼了你！”

　　元無憂搖頭，滿眼悲憫，雙手還捧著他的臉，清楚的感受到他顫抖的肌膚后，強忍著譏諷的沖動，嘆氣道，

　　“這種時候就是你死我活，孤如果優柔寡斷，就不是北周的風陵王，華胥也就沒有來日了。”

　　“你別說這些！在你眼里誰都能殺，沒有你不會殺的人！”高延宗聽不下去她這樣偽善的話了，突然扯下她的手，暴怒著打斷她！

　　卻在接觸到她瞬間冷下、殺氣迸射的目光后，他瞬間又鎮定下來，閉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