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放榜日,陳鄰西站在文科班后門的成績單前,目光死死盯著自己的名字:陳鄰西語文:87/150班級排名:45/46
“哇,鄰西你又進步了,排名都34名了!”馮衣雨從背后撲上來,手臂環住她的肩膀,“就是語文拖了點后腿......”
陳鄰西沒吭聲,只是攥緊了手中的筆記本。她早就知道會這樣——每次月考,她的語文成績都像塊頑固的礁石,死死拖住她總分的航船。
閱讀題陳鄰西能半小時做完,選擇題正確率也不低......可一到作文,腦子就像被灌了水泥。
明明寒假周記里能寫出「溶洞是大地凝固的眼淚」,可語文作文卻連「親情如燈」這種題目都憋不出500字。
“你們四個,跟我來。”林老師敲了敲講臺,被點名的學生像受驚的鵪鶉。陳鄰西跟在最后,看見前三名“難友”的背影——總在課上睡覺的體育特長生、沉迷小說的眼鏡男、還有據說能背整本《紅樓夢》卻寫不出作文的怪才。
辦公室的綠植耷拉著葉子,林老師把四張試卷“啪”地拍在桌上:“重點文科班,四個語文不及格?”她摘下玳瑁眼鏡擦拭,鏡片反射出窗外的暴云,“知道你們像什么嗎?”
“像......碳酸鈣巖層?”陳鄰西低著頭小聲說。
滿室寂靜中,林老師突然笑出聲:“對!明明有鐘乳石的潛質,偏要把自己活成水泥墩子。”她抽出陳鄰西的作文,指著被劃掉的段落:“這段描寫父親像'溶洞暗河'的文字,為什么刪了?”
“怕......”陳鄰西的指甲陷進掌心,“怕偏題。”
“那這個呢?”林老師又抽出體育特長生的試卷,“你引入《西游記》寫'取經路線符合板塊漂移學說',多有意思的角度,最后為什么改成'堅持不懈終獲成功'?你題目偏到哪邊去了?題目讓你寫有關親情的,要你寫一篇議論文,你寫的什么?嚴重偏題。”
眼鏡男突然嘟囔:“初中老師說......“
“說作文要'穩妥'?”林老師冷笑,“重點班的學生如果只會套模板,和普通班有什么區別?”她甩出四本嶄新的隨筆本,“從今天起,每周交一篇'出格'的隨筆——我要看到你們腦子里想的是什么。”
“你們幾個人,待會我一個個分析你們的問題”
“陳鄰西,先來說說你的,你的問題不算大。剩下的先回到教室里。”聽到這話,陳鄰西渾身一僵,完了,只有自己一個人了
辦公室的日光燈慘白得刺眼,林老師——那位總愛穿素色套裝、戴玳瑁眼鏡的語文老師——正用紅筆圈著她的答題卡。
“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兒嗎?”林老師推了推眼鏡。
陳鄰西低著頭,指甲無意識地摳著校服袖口的線頭:“......作文寫得太爛。”
“不是爛。”林老師突然笑了,“是太‘安全’了。”
她指著上面被劃掉的一小行文字:“你看,你原本想寫‘父親像溶洞里的暗河,沉默卻滋養萬物’,最后卻改成了‘父愛如山,深沉偉大’——為什么?”
陳鄰西喉嚨發緊:“......怕偏題。”
“偏題?”林老師輕哼一聲,“你周記里寫的一篇關于地理的方面的‘喀斯特地貌是大地叛逆的傷疤’,怎么不怕偏題?”
陳鄰西啞然。因為周記是寫給自己看的......而作文是要被評判的。
“想寫什么寫什么,不限題材,不限字數。“林老師端起茶杯,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鏡片,“哪怕你寫‘如何用地質學原理分析《紅樓夢》的園林布局’都行。
陳鄰西瞪大眼睛。
“但有個條件——林老師豎起一根手指,“不準用‘無私奉獻’、‘偉大崇高’這種詞,我要看到你假期周記里的那種靈氣。好了,你去叫周志林(眼鏡男)來辦公室”
陳鄰西回到教室里“周志林,到你了”回到座位的陳鄰西攥著林老師給的隨筆本,腦子里亂糟糟的。
馮衣雨從前面轉過身來:“老林罵你了?”
“......沒有。”陳鄰西搖頭,“她讓我寫隨筆。”
“隨筆?那不是更簡單?你隨便抄一些書都行吧?”
陳鄰西沒回答。她望著窗外操場上的學生,突然想起羅森初二放學的時候,曾經說:“你描述星空的樣子,比語文課本里的范文生動多了。”
當晚宿舍,臺燈下,陳鄰西翻開嶄新的隨筆本。筆尖懸在紙面上方,遲遲落不下去。
寫什么?怎么寫?如果寫「父親像暗河」,會不會又被說「比喻晦澀」?但如果繼續寫「父愛如山」,林老師肯定會把本子扔回來......_
突然,手機震動。
何曉發來消息:「老林在我們班夸文科班有個同學寫作文有獨特的視角,只是還沒找到寫作的「溶洞入口」這說的是不是你哎,我想想也就只有你把地理整天掛嘴邊了。」
陳鄰西盯著屏幕,突然笑了。她終于落筆——《論作文與喀斯特地貌的相似性》
「所有震撼人心的表達,最初都是被水流一點點侵蝕出的真實痕跡。」寫到最后一行時,她驚覺自己笑出了聲。好,實在是太好了,自己真是才華橫溢啊。
翌日清晨,林老師抱著試卷邁進教室時,全班瞬間安靜。
“重點文科班,”她舉起四張不及格試卷,“居然有人連語文都考不過普通班!”紙張在空氣中嘩啦作響。馮衣雨在桌下猛掐陳鄰西的大腿。
她突然抓起陳鄰西的答題卡,“陳鄰西,你《溫暖的旅程》寫了什么?'父親的背影像山一樣高大'?我記得你周記里,你明明把溶洞水流寫得比朱自清的《春》還生動!”
手指又戳向體育特長生的試卷:“李昊,你《堅持》里寫'運動員要聽教練的話'——上學期運動會你偷改戰術拿了跳高冠軍的勁兒呢?哎呀,真是越說越氣。文科重點班,怎么還能語文不及格呢”教室里死寂一片,窗外的麻雀都停止了啾鳴。
批評幾句后,林老師拿出月考卷子
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文如其人】
“看這道課外翻譯題——”她敲著白板的晦澀文言,“《夜航船·序》'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有人翻譯成'天下的知識,在夜航船上最難學'?”她突然抓起粉筆,在“對付“二字下劃出深痕,“這里的'對付'是'應對、周旋'之意,張岱諷刺的是那些只會死記硬背的酸儒——”
粉筆尖狠狠戳向縮在角落的眼鏡男:“就像某些人,能把《紅樓夢》回目倒背如流,卻解不出'寒塘渡鶴影'的孤寂!”
翻到現代文閱讀時:“《故鄉的棗樹》第三段,為什么說'棗核在齒間滾動時,總硌出些舊事'?”
“用味覺觸發回憶......”有人小聲回答。
“不止!”林老師用紅筆圈出“硌”字,”這個動詞既呼應前文棗樹'倔強地扎在石縫里',又暗示回憶的刺痛感——”她突然看向陳鄰西,“就像某些同學,明明有靈氣,偏要把文字磨得圓滑。”
“賞析'月光像失手打翻的牛奶'——陳鄰西你寫'比喻新穎'就完了?”她突然點名,“要關聯后文'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看出'液態月光'如何烘托思鄉之情!”
到古詩默寫時,林老師著重強調“蘇子愀然'的'愀'字,有多少人錯了,這可是送分題,課本上的,居然還有人錯,錯的人給我抄10遍過來”
到了作文題目,“以《破繭》為例——有人寫學習壓力,有人寫家庭矛盾來體現親情,但最高分的同學寫的是父親教會我'打破對完美作文的執念'。這是一種很新穎的觀點。”
下課鈴響起時,粉筆正停在作文題末尾。林老師甩掉指尖的粉灰:“記住,文字不是模具里澆筑的水泥,而是破土而出的野草——哪怕歪斜,也要活出自己的形狀。”
“呼~~總算下課了,給我緊張得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馮衣雨拍拍胸口順氣道。
“我也是,好嚇人,下課的老師那句話文縐縐的,不愧是語文老師~”
“上課還一直點我們倒數幾個的名,太嚇人了,嗚嗚嗚~”陳鄰西連說兩句話,這節課她心理壓力著實大。
“沒事噠沒事噠沒事噠,”
“你看到老林最后那個眼神沒?”馮衣雨撕開跳跳糖包裝,橙子味在空氣中炸開,“她盯著你說'野草論'的時候,我差點以為要現場朗誦你的周記!”
陳鄰西正把隨筆本往書包最里層塞,聞言手指一顫:“千萬別!我記得我有一篇寫'季風是地球的呼吸',被她批注'建議申請氣象局專利'我假期的周記就一篇關于地理的而已,她就只抓著我那篇地理的......”話沒說完就被前座男生扔來的紙團打斷——上面畫著Q版林老師舉著“野草劍”追殺火柴人學生。
“不過你這次隨筆真的絕了!馮衣雨搶過本子翻開,“用碳酸鈣沉積速度類比......”讀著讀著,馮衣雨突然瞪大眼睛,“等等,你居然敢在結尾寫'考場作文應該允許寫科幻小說'?”
英語課預備鈴驟然響起。陳鄰西慌忙搶回本子當英語老師踩著時髦的涼鞋開始分發答題卡時,,鮮紅的“99/150”像道未愈的疤。她偷偷把草稿紙捏成皺巴巴的一團,直到聽見“陳鄰西”沒出現在點名批評的名單里,才松開汗濕的手心。
“完形填空錯得最多的是第27題......”英語老師的聲音像隔了層毛玻璃。英語課的陽光斜斜切過課桌,陳鄰西用鉛筆在試卷邊緣畫滿凌亂的等高線。講臺上,英語老師正講解著定語從句,那些“which”“that”在她耳邊攪成渾濁的泥漿。
下課后,她低頭看自己的語文答題卡——作文評語欄里潦草地寫著:“注意邏輯連貫,大膽寫。”
地理試卷能用經緯線編織答案,數學題有公式鋪就軌道,可語文......就像面對青龍山的溶洞群,每個岔路都通向未知的黑暗。
馮衣雨此時正興致勃勃地向其他人展示她的108分的英語答題卡,難得考這么高的分數,不展示展示可惜了。陳鄰西看著馮衣雨滿臉的驕傲,覺得自己臉上也是滿滿的金光,心里暗暗發誓要把自己的語文也考得這么高。一番思想建設過后,便在桌子上打起了盹,困,實在是太困了。
晚讀時間前,陳鄰西從宿舍抓起書包沖向教室,帆布鞋在走廊瓷磚上打滑的聲響,像極了她總也抓不住的語文題得分點。
陳鄰西縮在教室的陰影里,面前攤著一本《高考滿分作文精選》。第17篇《破繭》的開頭被她劃滿紅叉:“人生如繭”——又是這種爛俗比喻!她煩躁地翻到林老師給的隨筆本,自己寫的《溶洞與作文論》在冷白燈光下泛著微光。
“為什么地理筆記能寫'鐘乳石是凝固的時光',作文里卻什么都寫不出來?”她咬著筆帽在草稿紙上亂涂,鋼筆水暈染出大團墨跡,像她此刻理不清的思緒。
晚自習時,陳鄰西死磕現代文閱讀題。馮衣雨遞來的紙條上畫著哭臉:「《荷塘月色》第五段賞析,救救!」
她提筆寫下“姐姐,你自己做比我寫的要好〔死亡微笑〕”。課本邊的地理筆記突然闖入視線,那里有她批注的“溶洞滴水聲可測地殼微震動”。
如果賞析荷塘月色......_
能不能寫“蟬鳴是夜色裂開的縫隙,蛙聲如投進靜謐的碎石”?
但這樣寫好文藝哦,離題了。
筆尖懸在紙面上方顫抖,直到汗水洇濕了“荷塘“二字。
周五傍晚突降暴雨,陳鄰西被困在教室。她鬼使神差地打開林老師布置的隨筆本,開始寫《暴雨觀察日志》:
“云層像被揉皺的鋁箔紙,雨點砸在香樟葉上的聲響,讓人想起青龍山溶洞的暗河汛期......”
寫到第三段時,她心境變得明朗起來。那些總被作文紙封印的比喻,此刻正順著筆尖瘋長成藤蔓。窗外閃電劈開夜空,她抓起被批“邏輯混亂“的月考作文,在背面寫下新開頭:
“父親沉默的背影不是山,是正在沉積的鐘乳石——你看不見他的生長,但每個深夜歸家的腳步,都在時光里積下微不可察的鈣質。”
“好厲害的文字哦,好文藝,好優美,我怎么可以寫出這么美麗的文字”陳鄰西欣賞著自己的文字,簡直要愛死自己了。優秀,實在是優秀。
周一清晨,語文課后,陳鄰西抱著隨筆本在辦公室門口徘徊。普洱茶的香氣從門縫滲出。
“站崗呢?”老師轉過身來。陳鄰西笑著把隨筆遞上去,“老師,我這星期寫了兩篇,寫得很用心哦”
“暴雨觀察日志......”林老師輕聲念著標題,突然用紅筆在某個段落劃出波浪線,“'云層像被揉皺的鋁箔紙'——”她抬眼時鏡片閃過一道光,“上周氣象社還在用'烏云密布'這種陳詞濫調呢!”
林老師的筆尖突然變得輕盈,像春燕掠過水面般在暴雨日志上飛舞。她在“父親的鐘乳石“旁畫了顆五角星——這是教師批注冊里最高等級的標記:“記得你周記里寫過'石筍每年生長0.13毫米'?好文章就該這樣,用時間的肌理取代速成的模具。你是不是覺得我老拿你的周記來說,哈哈哈,實在是那篇周記太與眾不同了。記憶深刻”
辦公室的掛鐘滴答作響,普洱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氤氳。林老師突然摘下眼鏡,露出眼角細密的紋路——陳鄰西第一次發現,這位總板著臉的嚴師笑起來時,眉梢會微微上挑,像她隨筆里描寫的“暴雨前躍動的云線”
陳鄰西看著被圈中的“父親的鐘乳石“,突然發現——那些曾讓她恐懼的文字裂隙里,真的有光透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