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英手術終究是失敗了，李玉心里雖已有這樣的準備，卻還是在聽到消息那一刻眼淚奪眶而出，沿著慘白的臉頰迅速滑落，心里像是有千萬把利刃在攪動，扎的鮮血淋漓。驀然邂逅，卻是擦肩而過，生命中有太多的來去匆匆，快得讓人來不及去遺憾，或許在夜深人靜、午夜夢回中留下淡淡的痕跡，縱不能相忘，卻也無處可尋。

　　李玉見他的最后一面是在張文婷的手機上，他陽光燦爛地坐在病床上，那是手術的前一天晚上拍攝的，看上去充滿信心的樣子，那是李玉第一次在李英的臉上見到如此溫暖的笑容，然而卻也是最后一次，從今往后死生不復相見。

　　“干媽，李英真的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么？”李玉長嘆一聲，目光呆滯地望向張文婷。

　　張文婷沒有淚水，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人都是會離開這個世界的，或早或晚。”

　　似乎李宏天和張文婷早就為李英的離開做好了思想準備，看上去并沒有李玉料想的那樣會哭天搶地，死去活來。但長輩送走晚輩的那種痛怎么會不撕心裂肺呢，只是他們都不愿意把痛苦展現出來罷了。料理完李英的后事他們依舊忙著做生意，生活還在那個軌道上，看似沒有任何變化。

　　李英臨終前要求把眼角膜捐給了小陶，他希望小陶能替他繼續在人世間看著優美的風景。

　　原來許久不見的小陶是因為眼睛病變失去了光明，但是李英卻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李玉，而是自掏腰包把小陶安置在了一家孤兒院。

　　小陶手術的時候李玉作為他的親人守候在手術室之外，手術很成功，醫生說眼睛上要纏紗布三天，這三天需要仔細照顧著，李玉就住在醫院看護。

　　“玉姐，你是一個人來的么？”小陶清醒過來，眼睛上纏著紗布躺在床上。

　　“嗯。”李玉抬起淚眼，她知道小陶是想問李英為什么沒來，但是她卻說不出口李英已經不在了。

　　“英哥是不是也來了，我好想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小陶貌似有些神志模糊。

　　李玉抽了一下鼻子，用雙手握住小陶的手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玉姐，你是哭了么？自從我眼睛生病后視力越來越模糊，英哥鼓勵我堅強一些，他帶我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我會慢慢失去光明，只有置換眼角膜才能重獲光明，英哥后來把我送去了孤兒院，那里的阿姨很好，她們對我特別照顧。”

　　“這些李英都沒有告訴我。”李玉拿著小陶的手在自己的臉上摩挲著。

　　“英哥說怕你擔心我，說現在你們學習很緊張，等高考后就帶你來看我，英哥還說我的眼睛他一定會幫我治好的。我真是幸運能遇到你們，不然我都不敢想自己變成一個小瞎子后該怎么活下去。”

　　“你英哥確實是一個好人，面冷心熱的人，他很好。”

　　李玉目光慢慢游離到了窗外，她和李英的點點滴滴如同電影一般在腦海里浮現出來。

　　小陶雙手撐著身體坐了起來，他把胳膊支在小桌面上，雙手托著下巴，“玉姐，以前你的沒有都是緊鎖的，這次我睜開眼睛再看到你，發現你的眉毛已經舒展開了。”

　　“是么!”李玉微微一笑。

　　她仔細看著眼前這個小男孩，在他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李英，但是‘李英’眼神中暗藏的那份孤寂與茫然已經蕩然無存，剩下的只要對未來的憧憬。

　　高考成績出來了，如同李英預料的一樣，李玉的成績只比自己低了3分，他太了解李玉的實力了，為了能上同一所大學他竟然這般精準地控制了自己的考試成績，而他的成績卻讓全校師生嘩然，創下了有史以來李英的最低成績，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煞費苦心地答出這樣的分數，之后李玉深深的懂得，但是如今只有她一人奔赴他們共同的理想了，李玉閉上眼睛頹然而泣。

　　李玉拿著高考成績單神游一般走進了李英的臥室，失魂落魄地坐在他們一起學習的書桌前。陽光穿透雨后的濕氣照耀到李玉的身上。

　　“李英，我們真的可以報考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了。”李玉自言自語。

　　半天沒有回應，李玉心中一震絞痛，鼻子一酸又潸然淚下，“是你成就了我這么一個學渣，可是你卻再也不能走進大學的校園了！如果沒有我，你是不是會多活幾年？你是不是會學上自己喜歡的專業？”李玉陷入了無限的自責中。

　　李玉把頭埋在雙臂中傷心地泣訴了一陣子，她抬起頭來抽了一張紙抽擦鼻涕，淚眼朦朧中一張帶字的紙巾隨即被帶出，李玉抹去臉上的淚水抽出了那張帶字的紙巾：

　　李玉，如果你發現了這一盒紙巾說明我時運不濟，已魂歸西天，因為我要是手術成功了，我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銷毀這盒紙巾。但是你已經看到了，我知道以你的心性一定會在拿到成績的那天趴在這桌子上哭泣，因為這里是我們為了理想共同奮斗過的地方。

　　李玉又抽出一張紙巾：

　　給你寫遺書的時候，我鋪開紙、拿著筆愣了半天，本來不想留下任何思念與不舍，但想到你，我的筆尖顫抖了半天，還是落在了紙上。

　　小玉，如果沒有你，我即使能多活幾年也如同行尸走肉，我很感謝你這幾年來能出現在我的生命里，陪我快樂地度過了人生中最后的時光，對于你，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以我更加小心翼翼，你知道么有好幾次我都想吻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對你也是如此，情深至此，你讓我又如何獨活著放下？”李玉對話著紙巾上的字，再次抽出一張：

　　可是我怕我真的活不成了，那吻就會成為對你的褻瀆，我想著我要是能得到上天的垂憐活著回來我一定要牽著你的手，去花前月下許你海誓山盟，對不起！我真的做不到了，但是我希望你能勇敢的走下去，我不過就是你人生中的一個普普通通的過客而已。

　　李玉整整齊齊地摞好讀完的紙巾，繼續抽取：

　　我知道你血液里流淌著堅韌，所以你一定能度過這個難關，就像當初高鵬離開我們一樣，都會過去的。我知道李杰對我深切的愛，慢慢的他會放下的，你勸他把門按上吧！從此他可以睡上安穩的覺了，不用再在每個夜晚提心吊膽，擔心著我了，此去，我了無遺憾，你不要為我傷心。

　　哪里能不傷心呢？李玉無力地取出下一張紙巾：

　　小陶的眼睛失明了，如果我離開了就把眼角膜捐給他，不要再讓他承受黑暗的恐懼，讓他替我繼續看世界，我囑咐媽媽幫安排了，他也是個可憐人，但他很幸運。你知道么？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都是帶著任務來的，任務完成了就得離開，我的任務就是幫小陶重新打開世界。

　　李玉伸手又去勾紙巾盒：

　　小玉呀！我希望你的余生能開開心心的！《菜根譚》有言“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再得。”你一定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不要再做出傷害自己身體的傻事。別了！

　　這張紙巾只短短這幾句話，李玉把手伸進盒子去拉，已經空空如也，她激動地站起來往里面張望著，什么也沒有了，兩手慌忙地打開盒子傾倒起來，真的空了，就如同她的心，一下一下被掏空了。

　　她抱著一堆紙巾慢慢躺在李英的床上，把紙巾緊緊捂在胸口，兩行淚潸然而下。

　　悲傷被眼淚干涸在紙上，四周泛起一些褶皺，李玉用指尖輕觸了一下那干涸的眼淚，悲傷瞬間順著指尖如電流一般進入了她的全身。她折身而起，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她想把那悲傷吹散在空氣中，可那股悲傷就如同寄生蟲一樣死死吸附在了她的心上，無情地蠶食著她的心。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但這個暑期卻成了多事之夏，爸爸的死訊、媽媽的癱瘓是遲來打擊；自己的身世之謎雖解開了多年心里的謎團，卻加重了對父母、姐姐們的負罪感；李英的逝去抽空了整個心。這樣卻還不夠，有時候上天就是給人安排了一連串的打擊，你若抗住便是重生，你若自感脆弱，那便向死而去，堅強的人總會選擇背負責任繼續前行。

　　李杰手里攥著兩張紙眼神空洞地走進了李英的房間，李玉正坐在李英的床上發呆，抬眼看見李杰的狀態一種不詳立刻在心里升騰起來。

　　“怎么了李杰？”

　　李杰沒有說話，把紙遞到李玉面前，李玉接過來，上面蜘蛛網一樣的字讓人看得心亂，另一張紙上是翻譯成中文的字，大概意思是李宏天和張文婷等6名中國商人在T國遭遇劫持，目前下落不明，中國大使館已聯系當地警方在全力搜救中。

　　這個消息如五雷轟頂，李玉大腦一陣空白，半天才緩過神來。

　　“李杰，這是從哪里拿回來的？”

　　“市政府的人通知我過去取的。”李杰機械地回答著。

　　“看日期已經是三天前了。”

　　李杰長嘆一口氣，“沒想到咱們倆一樣悲慘！”

　　“不會的，李杰，干爸和干媽吉人自有天相，他們一定會沒事的。”李玉雖然心里沒有底，但看見李杰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中像變了另一個人似的，竭力地安慰著他。

　　“小玉，我剛才跑到公安局去問了，希望渺茫。”

　　李玉眨巴著眼睛，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那就是還有希望，現在家里只剩下我們倆了，我們要堅強點。”

　　“呵！轉眼間，怎么會變成這樣？”李杰語氣中流露出一種自嘲。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過去了，李杰和李玉每天都打電話追問，可還是沒有結果。

　　班主任黃老師在冷冰那里得知了李杰和李玉的境況后，專門找了心里疏導醫生為他們在心里疏導，黃老師也陪了他們好幾天，在黃老師的悉心照顧下李玉報考了F省的一個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她不知道為什么就想逃離A市，因為在這里太多熟悉的人和場景了，她一睹物便思人，心總是無緣無故地疼。而李杰怎么也不肯讓李玉知道自己報了哪個大學，只是說想找個陌生的地方安靜一下，這個想法倒是和李玉不謀而合了。

　　整個假期都過去了也沒有李杰父母的消息，李英在冷冰父親的幫助下變賣了父母的商業財產，他給了李玉一個銀行卡。

　　“李玉，這張卡足夠你上大學所有的費用了，你拿著吧！”李杰臉上再沒有了往日的笑容，一副與李玉分道揚鑣的樣子。

　　“李杰，這個我不能拿，我勤工儉學可以供養自己的。”李玉很堅定地拒絕著。

　　“這個你一定要拿著，你勤工儉學掙錢給你大姐他們吧！她們也挺苦的。你聽我的，去上學寒暑假就不要回來這里了，沒事也不要聯系我了，我想過不被人打擾的生活。”

　　李杰說的斬釘截鐵，不由李玉爭辯，眼神中透著一種決絕與威嚴，李玉只好接過銀行卡，踏上了遠赴半個中國的求學之路。

　　大學生活過去三個月了，李玉沒有和任何以前的故人聯系過，每天除了上課、勤工儉學，就是泡在圖書館里看書，她沒有接到李杰的電話說明李宏天和張文婷依舊沒有消息，如果有李杰一定會告訴她的。

　　一天晚上舍友們約好去吃夜宵，她們沒有叫李玉，因為李玉一直都是獨來獨往，舍友們也只當她是個怪人，也并沒有刻意隔離她，只是她們都知道李玉是不會去的，索性也就從來不叫她。

　　李玉躺在床上翻看著一本書，里面出現一個叫李英的人物，這不禁又勾起了李玉的回憶。原本李玉以為自己討厭李英，沒有了他的控制自己應該是歡欣雀躍的，最起碼應該是毫無波瀾的，卻不曾想竟然是如此痛心疾首，每一次觸動都是撕心裂肺。她思量再三換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生活，想要了卻那睹物思人的心念，當想忘而不能忘時，才清楚地知道心底埋藏的回憶原來早已深入骨血，而不是身處異境就能甩掉的。

　　李玉合上書，潸然淚下，她還是做不到徹底忘記，拿起手機翻出李杰的電話號碼，剛要撥出又想起分別是李杰的囑咐，她又翻出冷冰的號碼，怕自己忍不住說出李杰對她的喜歡，思來想去劃了過去，最后她翻出了楚楚的電話，猶猶豫豫撥了出去。

　　“喂！你好！”一個陌生的聲音，顯然這個號碼楚楚已經不用了。

　　李玉掛斷了電話，抱著一絲希望打給了徐詠。

　　“哈嘍！眼淚公主！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徐詠一點也沒有變。

　　“你還在老家么？”李玉試探著問道。

　　“對呀！我這學習成績也只能留在家里上個大專了。”

　　“哦，那就好！”李玉想打探消息的心終于有了個落腳點。

　　“你這什么心態啊，自己考了個一本院校，我只能上個大專，你還說那就好！真是無情的嘲笑啊！”徐詠還是那副調侃的本色。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曲解。”李玉一本正經地解釋著。

　　“哎呀！你瞧瞧，現在怎么這么開不起玩笑呢！我逗你玩呢！你咋還認真起來了？”

　　“徐詠，你應該聽說我的遭遇了吧！”

　　“什么遭遇不遭遇的，不過都是人生而已，誰還沒有個糟心事呢！你不能總把自己困在里面啊！要走出來，人生還是很美好的。”

　　“我知道，我需要時間，我想問問你關于李杰的事情。”

　　“我猜到了，你不用問，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徐詠的信息量果然不少，楚楚爸爸為了能離孩子上學的地方近些居家搬遷了，換了號碼再無聯系；冷冰上了大專，也換了號碼，聽說還處了一個男朋友；李杰的父母還是沒有消息，生死不明，人間蒸發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李玉終究是沒有料想到李杰竟然選擇了出家，他根本就沒有去上學，他把留下的錢全部捐給了小陶所在的孤兒院，自己孑然一身去當了和尚。李杰做出這樣的決定出乎李玉的預料，她想了千千萬萬個李杰選擇的學校，卻怎么也沒想到他會出家。

　　李玉撥打了李杰的電話，果然是陌生人接聽的，這個號碼已經屬于別人了。李玉想請假回去找他，剛從書桌下拉出皮箱，轉念一想，還是讓李杰安靜一下爸！隨即決定不去打擾他。

　　當你忙碌起來的時候，時間就會過的很快，大學四年間李玉每個月都給大姐打錢，數額不等，一是讓她給媽媽請個鐘點工，二是鼓勵大姐重新參加高考，幾年下來她們的關系也緩和了許多。李玉決定大學畢業后不在考研了，而是找份工作和二姐一起擔起家庭的責任，好圓了大姐的大學夢，不讓大姐的人生留有遺憾。

　　李玉因學習成績優異，勤工儉學也得到了能力的提升，畢業前就找到了心儀的工作。畢業后有幾個月的空檔期，她決定要回A市看看李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