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這條路上的好多景物都已經發生了變化,只是在路過一些水面和青山的時候還似曾相識。
一路上兩人并不像當初來A城時話那么多,不過三言兩語便已接近目的地了,本以為自己會近鄉情更切,可現實并非如此,她的心開始忐忑不安起來,焦慮如冰雹一樣,一顆顆砸向胸口,壓得她喘不過氣起來,她不停地拉扯著領口,想讓更多的空氣被吸進體內。
李玉心里‘近鄉情更怯’的感覺愈加強烈,從她不斷游移的眼神和深呼吸的狀態中李杰已經看出端倪,他能理解她心里那份痛苦的掙扎,但他別無他法,很多事情都只能自己抗。
李杰伸出雙手輕輕握住李玉搭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安慰道:“小玉,別怕,有我陪著你?!?p> 看著李杰溫柔而疼惜的眼神,似乎心里的不安減輕了些許,李玉輕輕點了一下頭。
出站之后李玉站在街邊四下張望著,仿佛又呼吸到了這幾年來心底渴求但又不敢奢望的氣息,她閉上眼睛細細地品味著,李杰就站在旁邊不去打擾。
李玉仰頭把臉面上天空,眉頭抽動了一下,似是在回憶,兩滴晶瑩的淚水順著抖動的眼角滑落下來,李杰不忍看她如此在內心煎熬著自己,他拿出面巾紙幫李玉拭去眼角的淚滴,卻還是這么多年來熟悉的味道,李杰一直用同一款的面巾紙。
“小玉,不要強求自己,如果不想去了我們馬上可以回去。”
李玉抽了一下鼻子,只前言不搭后語的地說了句:“我記得回去的路?!?p> 她長吁一口氣,看著對面的交通信號燈變成綠色后舉步毫不猶疑地向前邁去,邊走邊說:“有些事情逃避不了內心的追問,我需要一個真相。”
李杰沒有言語,只是默默地緊跟在她的身后。
過了馬路后李杰問:“我們需要打車么?”
“我想走走這條曾經逃離的路線,你陪著我吧!”
“好!”自從李英去M國治病后,李杰就變得惜字如金了。
李玉順著曾經出逃的那條路往回走著,似乎迎面而來的人群中有另一個自己的存在,在極力地推搡著她。
一路上走走停停,李玉時而摸摸一棵柳樹的樹干,抬頭看著柳條在風中輕輕擺動,似乎在跟老朋友告別那樣深情;時而有蹲在一個小水洼邊上,隨手擲一顆小石子,然后撣撣手掌繼續前行。李杰沉默不語,微笑地看著她,滿眼的寵溺。
大約四十幾分鐘后李玉在一個普通的農家門外駐足了幾分鐘,李杰知道這個就是她的家了,涂了銀色漆的大鐵門半敞著,能看到距離大門五米左右有一面影壁墻,上面鑲有琉璃花,但看不清畫面的整體。李杰不問詢,也不催促,就靜靜地看著李玉的背影,她慢慢回過頭來看著李杰說:“就是這里了?!?p> 李杰微笑著對她點點頭:“進去吧!我陪著你。”
李玉心有猶疑,但腦海中知道這不是龍潭虎穴,而是自己曾經的家。
李杰上前推開大門,里面傳來一陣狗叫聲,李杰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李玉一下拽住了李杰的手腕:“不用怕,那是小黑,它拴在屏風的后面,過不來的。”
李玉就拽著李杰繞到了屏風后面,果然有一只小黑狗兇狠地呲牙叫著,它一看到李玉瞬間愣了一下,然后搖起尾巴,伸長舌頭,一副討好的模樣,李玉松開李杰的胳膊走上前去撫摸著小黑,沒想到三年過去了它還能記得它的小主人。
房間的窗戶邊上貼上來一張女人的臉,大聲向院子里詢問著:“是誰???”
李玉扭過頭去回答:“二姐,是我!”
李玉臉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站了起來,小黑還不停地立起來往她的身上撲。屋里那人激動地打開了窗戶仔細凝視著李玉,看清之后她竟然翻窗跳出了院子,光著腳就奔李玉撲了過來,她一把拉過李玉重重地攬在懷里失聲痛哭:
“小玉,真的是你!這幾年你跑到哪里去了???”
李玉摟住二街的腰哭著道歉:“對不起二姐,我錯了?!?p> 兩姐妹正哭的難舍難分的時候屋里面又沖出來一個稍大一點的女人,不由分說把兩姐妹扯開,破口大罵:
“你個掃把星,你怎么沒死在外面,為什么還回來?”這架勢讓李玉瞬間想起了曾經的爸爸。
這個女人就是李玉的大姐,李玉整個人都蒙在了那里,按理說上了大學的大姐不應該是這副嘴臉??!
二姐上前扶住大姐勸道:“大姐,你別這樣,我們是一家人。”
大姐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她抬手周起散落在臉上的發絲,然后伸出右手食指惡狠狠地指著李玉聲討起來:
“一家人?如果不是她媽會癱瘓嗎?如果不是她爸會自殺嗎?如果不是她我會輟學么?”她又轉頭怒視著二姐:“你還護著她,是因為她的任性沒有波及到你是么?你該上學上學,可我呢?我也有夢想的,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現在成什么鬼樣子啦?”她繼續聲淚俱下地訴說著李玉的罪狀:“來!老二,你看看她,她現在過的如何你能看的出來吧!面容姣好!穿著華麗!一看就沒有受過苦?!贝蠼銣I眼朦朧中又瞥見了李杰,轉而繼續說道:“你看看你所謂的好妹妹,這是遇上了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了啊!人家灰姑娘秒變公主了,你看看他們背的包也是價值不菲的吧!”她又轉手扣向自己的胸前,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哽咽的說:“她就是個掃把星,把我們家克的支離破散,然后自己出去享福了,這幾年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俊?p> 說完這些大姐推搡著李玉就往外攆:“你滾出去,這里不是你的家,我媽當初就不應該撿你回來,你就是個掃把星,克死親媽又來霍霍我們家,你滾!”
李玉任憑大姐推搡、捶打,她料想到爸爸會打他,也料想到了大姐會不待見她,但眼前這樣的場景她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
李玉跪在地上抱住大姐的小腿,痛哭流涕:“姐,我錯了,對不起!我真的錯了!”
大姐拼盡全力扯開李玉狠狠地把她推倒在地上,伴著淚水的雙眼迸射著火焰:“你錯了有什么用?你能讓我媽重新站起來恢復記憶嗎?你能讓我爸活過來嗎?你能彌補我逝去的大學嗎?你不能!你現在只是顧著自己過得好就行,不是嗎?三年了,你音信全無,我們提心吊膽的以為你被拐賣,以為你在哪里遭罪,甚至是以為你死在了外面??墒嵌紱]有,你是在外面享清福。你給我滾,我再也不想見到你!”
面對大姐的控訴,李玉無言以對,她沒想到自己的任性導致家人如此慘痛,曾經爸爸也多次說她是個掃把星,如今的場面她更是對此深信不疑,大姐的話如同一把把鋒利的箭,毫不留情地刺穿李玉的心。并不是因為大姐的話有多惡毒,而是因為她從大姐口中聽到的那些事實,無可厚非,這些人的悲劇都是自己導致的,李玉如同一灘爛泥糊在地面。
李杰上前拼勁全力去扶起李玉:“小玉,我們先走吧?!?p> 李杰知道事已至此,如今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李玉哭的什么似的,精神恍惚地在李杰的攙扶下回頭看著大姐。
大姐雙手前腰,頭發散亂,面目猙獰地看著她,突然又受到了什么刺激似的上來推搡著李玉和李杰:“你們都出去,這里不歡迎你們。”
他們被推出了大門后,大姐毫不留情地咣啷一聲關上了大門,然后就是鐵器之間碰撞的聲音,咔嚓一聲大門上了鎖。
李玉知道這里再也不是她的家了,她狼狽地站在門外,李杰不停地輕撫著她的后背,幫她平復著情緒,良久李玉抽抽搭搭地抹去眼淚,撲通一聲跪在門前,用嘶啞的聲音大聲說著:“姐,我知道我現在說什么都沒有用了,但我保證為了你們我不會去死,我會堅強努力地活著,用我的余生還向你們懺悔,我現在只求能讓我看媽一眼,我給你們磕頭了?!?p> 李玉雙手扶地,把頭重重地磕在了水泥地上,這嘣的一聲讓李杰內心一顫,心疼不已。但他知道李玉的性子,不敢貿然去拉她,便盤腿坐在了她旁邊靜靜地陪著她。
小黑嗯的拉長一聲,它不知道主人們之間是發生了什么事情,用鼻子在地上吹了兩口氣后怏怏不快地委頓在地上,眼睛里似是噙著淚花,眨巴眨巴地左看看右看看。
過了好久門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是某種輪子碾壓著水泥地發出的摩擦聲,聲音越來越近,然后聽到咔嚓一聲鎖頭打開的聲音,大門開了,李玉抬起頭來,是二姐推著坐在輪椅上的媽媽。
李玉雙膝磨蹭著撲倒媽媽的腿上:“媽,我回來了。”
媽媽看上去精神狀態已是異于常人,眼神如黑洞一般盯著李玉,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李玉,然后抬手摸了一下李玉的頭說了句:“回來好,都回來吧!”
二姐簡單跟李玉講了這三年發生的事情:
媽媽出車禍的那晚雙小腿就已經截肢了,醒來后得知李玉失蹤了更是性情大變,整天數落著爸爸,說自己的腿斷的不值,因為還是丟了女兒,她經常跟爸爸發脾氣,讓他出去找孩子,剛開始爸爸還能四處去打聽一下,爸爸除了要上班掙錢養家還要伺候媽媽,最不堪忍受的是媽媽精神上的折磨,一年之后爸爸精神奔潰跳河自殺了,自打那以后媽媽精神也出現了問題,變得冷漠寡然,大姐為了掙錢供二姐繼續讀書,也為了照顧媽媽便輟學了。
李玉聽完自責不已,如果三年前自己不那么任性離家出走,再則能主動聯系家里,都不會是現在的場面,可是如今說什么都無力回天了,她知道她得為此負責。
二姐扶起李玉:“小玉,你起來吧!以后都不要來了,這里真不是你的家,沒有什么好留戀的了?!?p> “不,二姐,我要為此負責。”李玉堅決地對二姐說。
“你的身世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去問問姥姥吧!也許能找到答案。”二姐推回輪椅,關上了門。
李玉雙手連帶著整個身體從門上滑落下來,臉上滿是自責和痛苦。
李杰雙手扶著她的肩膀:“小玉,我們走吧!”
李玉萎靡不振地借著李杰的力氣挪動著步子。
他們在一棵大柳樹下坐了下來,李玉抬頭一看正是那年她視為書房的那棵樹。那年她還可以輕松地爬上去,如今她仿若一位老態龍鐘的將死之人,只能心力交瘁地靠在它身上了。
李杰從背包里面拿出兩瓶水,遞給李玉一瓶,李玉擰開蓋子仰面咕咚咕咚地喝起來,好像肚子里有片即將干涸的秧苗。李杰喝了一口水別過頭來看著李玉,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撲簌簌地淌下來,她的脖頸開始抽動,李杰怕她嗆到自己,連忙劈手奪過那瓶水:
“小玉,別這樣。”
李玉哇地一聲大哭起來,就這樣仰面哭著,雙手落在身體兩側的地上,狠狠地抓著地上的草。李杰依舊靜靜地陪伴著,讓她釋放著內心的傷痛與憤恨。
一陣微風吹過,柳條隨風擺動起來,李玉也漸漸平復了下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看向李杰問了一句:“李杰,你說我是不是掃把星?”
還沒等她話問完,李杰搶口道:“你不是,你不要把什么壞事都和自己聯系起來,那不過是人各有命而已,和你沒有任何關系?!?p> 李杰說的言之鑿鑿,李玉看著他嘴角勾起一絲微弱的苦笑,淡若蜻蜓點水:“那你陪我去求證一下?!?p> 李杰知道她要去姥姥家,那是二姐給她答案。
他們坐上一輛破舊的公交汽車,在城鄉結合的水泥路和煙塵四起的土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然后在一個十字路口下了車,四周幾乎都是土坯房,偶爾能看見一兩家瓦房,這是一個寂靜而落寞的小山村,事兒傳來雞叫聲和幾聲狗叫,似乎它們感覺到小村莊來了不速之客。
李玉一邊走一邊說:“我很小的時候在這里生活過,媽媽也會經常帶我們回來看姥姥,姥姥是一個人生活的,她很疼我,聽媽媽說我小時候都是姥姥伺候的?!?p> 太陽太大了,曬得整個村莊熱浪滾滾,腳底下掀起的土撲倒腳踝都覺得火辣辣地疼,李杰雙手搭起涼棚以便眼睛可以正常看著李玉:“你姥姥還挺厲害,獨自生活,那你姥爺呢?”
李玉別過臉看向李杰:“我沒見過姥爺,聽說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p> 她轉過頭繼續走著:“前面就是我姥姥家了?!?p> 李杰順著李玉手指的方向看去,一排的土胚房,院墻也是土坯搭起來的,一個木頭片扎成的大門半開著,占地面積倒是挺大的,窗臺底下有一個更低矮的小棚子。
李玉說那小棚子是大黑的窩,大黑就是小黑的媽媽。兩人剛走進門頭大門,在窩里躲陰涼的大黑就走了出來,它注視著門口走進來的兩個人,估計是認識李玉,對她晃了晃尾巴,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樣子,看上去明顯是走到了狗生暮年。
當它看見李杰的時候似乎知道也不是外人,并沒有狂叫。
李玉帶著李杰向堂屋走去,一位老著頭上扎著一個深紫色的頭巾,兩鬢白發,她正坐在小板凳上摘著豆角。
李杰和李玉都走到了門口,老者也沒有發現,明顯耳朵已經不靈敏了。
“姥姥!”李玉大聲叫著。
姥姥這才意識到有人來了,停下手里的活,她緩緩抬起頭,臉上溝壑縱橫,一雙昏黃的眼睛看著門口的兩個人:“你們找誰啊?”
“姥姥,是我,小玉。”李玉走到姥姥身邊俯身下來握著姥姥的胳膊。
姥姥皺起眉來細細凝視著李玉:“你干啥去了?好幾年都不來看我?!?p> 李玉羞愧難當:“對不起姥姥?!辈粻帤獾臏I水又滑落了出來。
姥姥溫柔地看著李玉,抬袖幫她拭去淚水,以一種平穩而又舒緩的語氣說:“回來就好”。
姥姥扶著李玉的胳膊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好孩子,不哭,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她邊說邊用粗糙變形的手擦去臉上的眼淚?!白?,進屋里說話去?!崩牙褷恐钣竦氖致蚶镂葑呷?,李杰也跟在后面走了進去。
姥姥拿起炕上的笤帚掃了掃炕席:“來,往里坐!你倆都往里坐?!?p> 李杰幫李玉放下背包也坐在了姥姥的旁邊,姥姥一直笑的合不攏嘴的,忙活著摘下身上的圍裙,順手搭在了炕頭的邊緣上,然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丫頭,堂屋鐵盆里我泡了西瓜,我自己種的,用井水泡著呢!涼快!我去切了給你們吃。”
李玉趕緊攔住姥姥:“您別動,我去切?!?p> 姥姥偏不讓:“你好不容易來一趟,你呆著,我去,我都習慣了,待不住?!?p> 李玉拗不過姥姥,便同李杰一起和姥姥去切西瓜,切好后姥姥一直讓他們倆個人吃,自己就笑呵呵地看著。
李玉遞給姥姥一塊:“姥姥!您也吃?!?p> 姥姥推著李玉手里的西瓜:“我不吃,歲數大了,吃不了涼的,你們吃?!?p> 李杰奇怪地看著姥姥:“那您怎么還用井水泡西瓜呢?”
姥姥依舊笑著:“熱天我天天泡,晚些時候借比鄰右的孩子們都知道我老太天有冰涼的西瓜吃,他們都來,我這里可熱鬧了。”
姥姥笑的合不攏嘴的:“瞧我這腦袋,歲數大了真不行,這小伙子是你對象吧?”姥姥指著李杰問李玉。
李杰剛咬了一口西瓜差點噴出來。
李玉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姥姥!我還沒上大學呢!哪里來的對象?!?p> 姥姥也不好意思地拍著大腿:“你看看我,想成咱們村里了,咱們這里都結婚早,你這年紀生孩子的也不少,你現在有出息了,對!得上大學,農村沒啥好的?!?p> 李玉低下頭抿了一下嘴:“姥姥,你知道我家的事么?”
聽到這個嚴肅的問題,姥姥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孩子,姥姥歲數大了,很多事情都看得通透了,人來這世上走一遭不容易,生死富貴都是命中注定的,活著的人不能背負著過去的事走下去,凡事?。∧愕孟蚯翱?!你看我老太天想的開,活了這么大歲數不也挺好的么!”
聽著姥姥的話李玉不禁又潸然淚下,她低著頭,鼓囊著嘴,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姥姥扭頭看看窗外:“這日頭都快下山了,我晚飯還沒做好呢!你倆去園子里摘點黃瓜、辣椒、小生菜啥的,我去孬豆角。”說著姥姥去了堂屋。
李杰湊過來提給李玉一張面巾紙:“我覺得你姥姥像個隱居的哲人一樣,她說的話太有道理了。”
李玉噗地笑了一下,揚起臉:“走,去園子里摘菜去。”
兩個人在堂屋里拿了一個鋁盆,一前一后地走進了前面的園子里,姥姥的園子里依舊是瓜果蔬菜一應俱全。
李杰進來才發現真是別有洞天:“這些都是你姥姥鐘的么?她可真厲害!”
李玉臉上浮起一絲傲氣來:“是呀!我姥姥特別厲害,小的時候我們整天在她的園子里偷摘還沒熟透的黃瓜、西紅柿什么的,她看見了也不生氣,就說等過幾天會更好吃的。”
“有個這樣的姥姥真好!”李杰一臉羨慕地看著李玉。
“是呀!我姥姥特別好,她家后園子還有果樹呢,等會吃了飯我帶你轉一圈。”
李杰一臉驚愕“還有后園子,你姥姥家底盤可真大,不會是地主后裔吧!”
“這個村莊人少,幾乎每家都是這么大的地方,照你這邏輯這里是不是該叫地主村的?”
李杰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原來如此啊!是我孤陋寡聞了。”
晚飯兩個人和姥姥一起吃的高粱米水飯,姥姥孬的豆角,再加上黃瓜、辣椒、和小生菜蘸醬,兩個人吃的是心滿意足??!特別是姥姥自己做的大醬,真是別有一番風味,李杰說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大醬,說姥姥應該創辦一家大醬公司,肯定能大賣特賣,姥姥笑的合不攏嘴。
收拾完碗筷后姥姥說:“玉丫頭,在姥姥這住兩天吧!我想你了?!?p> 其實李杰也正有此意的,他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在這樣的農村住過,除去好奇不談,他很羨慕姥姥這樣閑散自在的生活。
李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卻笑著對姥姥說“好!”
晚上李玉和姥姥睡在炕頭,李杰睡在炕稍。姥姥家用的還是那種長方體的老式舊枕頭,兩頭是繡著花的,她說躺習慣了,農村的夏天開著窗戶睡就會從紗窗轉進來陣陣的涼風,很舒服。
早上天剛蒙蒙亮公雞就開始打鳴了,李玉睜開眼睛發現姥姥早就起來了,轉過頭來看向炕稍,李杰也起來了,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李玉起來把被子疊好,匆忙扎上頭發來到堂屋也沒發現兩個人的身影。她又跑到前院子對著里面喊“姥姥!李杰!你們在里面么?”
“我們在房后呢!”后面傳來李杰的聲音,李玉轉身跑去房后,兩個人正坐在小板凳上聊天呢,見李玉過來,李杰又搬過一個小板凳遞給她。
“你們怎么都起這么早???”李玉接過小板凳坐了下來。
“歲數大了的人覺少,不等公雞打鳴我就起來了?!崩牙研σ饕鞯乜粗钣瘛?p> “我是被公雞叫醒的,沒比你早多少?!崩罱芴а垡恍?。
“玉呀!你還記得那棵大柳樹么?你小的時候總是喜歡坐在下么讓我給你梳頭發?!?p> 李玉順著姥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棵離墻不足半米的大柳樹站在清城的微光中,樹梢泛著锃亮的綠光,在風中輕輕搖曳著長長的枝條,她似乎真得看見一老一小坐在樹下的小板凳上,姥姥擺弄著李玉的頭發,其樂融融,那長久仿若隔世。
“姥姥您再給我梳一次頭發吧!”李玉撒嬌地搖晃著姥姥的胳膊。
“好好好!”姥姥站了起來“我去屋里拿木梳?!?p> “那我把小板凳搬到樹下去?!崩钣褚舱玖似饋?,和李杰拿起三個小板凳移步到老柳樹下。
姥姥坐在后院的大柳樹下給李玉梳起了頭發,李杰拿起手機拍下了這一幕。
“玉啊!姥姥知道你回來的。”姥姥一邊幫李玉梳著頭發一邊說著。
“姥姥我肯定回來看您得呀!只是我想活個明白,我想知道我的身世?!?p> 姥姥的雙手停滯了一下,長吁了一口氣,似乎對此諱莫如深。李玉不敢回頭看姥姥,順手從地上撿起一個小樹枝在土地上畫著一圈又一圈。
李杰識趣地看看祖孫二人,站了起來“我去園子里看看都種了啥!”他舉步向后園子深處走去。
“姥姥,如果您今天不想說我就不問了,不過我下次可能還要問您同樣的問題?!?p> 姥姥繼續給李玉梳著頭發“哎!姥姥年紀大了,也不想帶著秘密離開,既然你聞到這了,我就給你講講?!?p> 姥姥嘴角微微一下,然后把頭抬起來,凝望了一陣天花板,閉上眼睛,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她又低下了頭,睜開眼睛看著李玉:“你命大,你是從閻王爺那里逃出來的。”
李玉扔掉樹枝,重重地點點頭,但依舊沒有回頭看姥姥,姥姥就這樣慢慢地給李玉梳著頭發,給她講起了那莊塵封的往事:
姥姥其實有三個孩子,媽媽是最小的孩子,大兒子十幾歲就不上學了,去生產隊和父親一起掙工分,因為生產隊的糧倉坍塌二人被活活給壓死了。
姥姥說到這里似是在將別人家的事情,整個語氣平緩,波瀾不驚,也許年紀大了便看淡了生死。李玉不知道這個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她扭過頭看看著姥姥。
“沒事,孩子,這么多年姥姥早就不傷心了,你轉過去吧!”
李玉轉回來,繼續聽姥姥講:
在大兒子上面還有一個姐姐,雖然家里條件不好,但是你姥爺就是寵愛閨女呀,大姐從來沒有干過重活。但是自從你姥爺和大舅走后,我們娘三個生活就很困難,你大姨就接替你舅舅去生產隊干活了,你大姨沒怎么干過粗活,細皮嫩肉的,長得又好看,被生產隊隊長的兒子給看上了。因為隊長兒子的原因你大姨干活少公分卻積攢的多,這其中的原因你也應該懂。人呢!都是命啊!后來兩個人竟然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我幾乎是哭瞎了眼睛,后來我任命了。過了幾年你媽媽也出嫁了,還生了兩個女兒,就是你現在的大姐和二姐。你出生的那年冬天,我上山去砍柴,經過一個山洞的時候隱約聽見孩子的哭聲,我尋聲找了過去,一個剛出生的女娃在哭,臍帶連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她躺在那里,我壯著膽子把手伸到她鼻子低下,已經沒有氣了,我趕緊把那女娃用圍裙包住,用石頭砸斷了臍帶。我慌慌張張地把著孩子想要下山,可不知道為什么心突然疼了起來,然后我又轉頭回來想讓孩子看著媽媽的臉,當我把她的頭發都撥到一旁時撕心裂肺地疼啊!那竟然是我的大女兒,我不知道她這些年都經歷了什么,為什么會獨自一個人在山洞里生孩子,還慘死在那里,我抱著女娃回來又求人報了警,把我的大女兒和她的弟弟、爸爸葬在了一起,這么多年過去了,竟也沒有個真相給我這個老太婆。
李玉啜泣著聽姥姥講完故事,她回過頭看姥姥,姥姥沒有一滴淚,不禁想起佛家一語‘大悲無淚’,原來是真的,姥姥怎么可能不悲傷呢?但她悲傷的眼淚早就流盡了。
“您抱回來的孩子是我么?”李玉淚眼朦朧地望著姥姥。
姥姥點點頭:“我把你交給了你媽媽,我對她說這孩子是你姐姐唯一留下的血脈,無論如何也要護她周全?!?p> 李玉似乎明白了自己出走后媽媽該是怎樣的歇斯底里,爸爸又是怎么忍受著精神上的折磨,原來自己真如同姐姐說的那樣不堪,李玉趴在姥姥的腿上哭了起來。
姥姥輕輕地拍打著李玉的后背:“好孩子,不哭,這都是命,躲不掉的。你要好好活著,想想自己身上背負的使命,你要努力去完成,不要逃避,勇敢面對?!?p> “姥姥我給您梳梳頭發吧!”李玉揚起臉看著姥姥。
“好啊!”姥姥答應的如此輕松,似乎她真的完成了上天賜予她的所有使命那樣輕松。
李玉給姥姥梳著她那花白的頭發,姥姥給李玉唱起了兒歌:
小么小兒郎背著那書包進學堂不怕太陽曬
也不怕那風雨狂只怕那先生罵我懶吶
沒有學問哦無臉見爹娘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沒有學問哦無臉見爹娘小么小兒郎
背著那書包進學堂不是為做官也不是為面子光
只為窮人要翻身吶不受人欺負為不做牛和羊
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不受人欺負為不做牛和羊
姥姥一臉的輕松,如同回到了她自己的童年。
李杰和李玉告別姥姥那天是早上晨光將灑之時,姥姥就站在門口靜靜地目送著她倆,身后的土坯墻和木門映襯著姥姥一身老舊的藏青色,在車輪卷起的塵土飛揚中姥姥的身影模糊起來,如同一幅淡淡的水墨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