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南嘉指尖繞著垂落的發梢，眼波盈盈地望著眼前的“車夫“：
“那這位先生是否有幸知道一下你的名字？“
“車夫“的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
“我姓魏，叫魏瑋。“
他的聲音刻意壓低了幾分，卻掩不住那股子與生俱來的清朗。
穆南嘉輕輕重復著這個名字，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真是個好名字。“
她突然向前邁了半步，仰頭直視著那雙亮眸，
“我叫穆南嘉，住夏家莊，沒有男朋友。“
斗笠下的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連帶著脖頸都泛起薄紅。
穆南嘉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后退半步時故意用衣角蹭過他的手背：
“程少，翠云姐他們就在前面，不用送了，我和星星就先告辭了。“
她利落地轉身，從后座抱下一堆東西。
“多謝款待，“
穆南嘉笑得像只得逞的貓，朝魏瑋的方向瞥了一眼，
“改日定當上門致謝。“
“哎...那個店鋪的事？“
程隱急忙挽留。
穆南嘉已經拉著夏若星走出幾步，聞言頭也不回地揮揮手：
“不急，反正...“
她突然轉身，朝仍站在原地的“魏瑋“眨了眨眼，
“有人會幫我盯著的，對吧？“
晚風卷著桂花香拂過街道，程隱看著穆南嘉遠去的背影，又看看身旁突然開始哼小調的“車夫“，突然覺得手里的錢袋格外燙手。
“少帥，“
他咬牙切齒地開口，
“您這'微服私訪'...“
“噓——“
魏瑋不知何時已經摘掉斗笠，琥珀般的眸子在暮色中閃閃發亮，
“程隱，我忽然想起...“
他指尖轉著不知從哪順來的珍珠耳墜，
“夏家莊是不是在招募巡防隊員？“
程隱看著空空如也的車后座，終于認命地嘆了口氣。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個氣定神閑，一個生無可戀，朝著穆南嘉離開的方向緩緩走去。
“姐姐，“
夏若星抱著滿懷的戰利品，小跑著跟上穆南嘉的步伐，
“我們這樣走了會不會不太禮貌啊？“
她回頭望了望，隱約還能看到那兩個挺拔的身影。
穆南嘉腳步未停，唇角卻勾起一抹勝券在握的弧度。
她摩挲著懷里的描金盒子，感受著上面殘留的溫度：
“不會。“
晚風吹起她的鬢發，露出耳垂上的一顆紅痣，
“他們不會這么覺得……”
話音未落，遠處突然傳來程隱氣急敗壞的吼聲：
“不是我說，平常你搶軍火搶地盤就算了，這次跟我搶什么呢？“
鄉道拐角處，魏瑋軍裝筆挺地倚著老槐樹，指尖轉著那枚順來的翡翠扳指。
對程隱的怒罵充耳不聞，只望著穆南嘉消失的方向輕笑。唇角揚起的弧度里，藏著十成十的勢在必得。
“還魏瑋？“
程隱一把拍掉他手中的扳指，
“我還救趙呢！“
鎏金懷表在夕陽下劃出弧線，
“你堂堂少帥裝什么黃包車夫？“
魏瑋終于收回視線，慢條斯理地整了整白手套：“程副官。“
他忽然從懷里掏出個繡著玉蘭的荷包——分明是方才穆南嘉“不小心“落下的，
“你說...“
修長手指勾著藕荷色絲帶晃了晃，
“明日巡防，該帶什么見面禮？“
“什么見面禮？先不說這個我跟你說……”
最后連這點聲響也被歸巢的雀鳴吞沒。
穆南嘉也和夏若星一起，踏上了歸家的路。
漕運碼頭
暮色浸染著繁忙的碼頭，最后一船貨物正在緊急卸載。
搬運工們古銅色的脊背在夕陽下泛著油光，號子聲此起彼伏。
忽然，一抹青翠的衣角掠過灰撲撲的貨堆，像片嫩柳葉飄進了煤灰堆。
“哎呦鐵柱哥！“
一個赤膊漢子用胳膊肘捅了捅身旁的同伴，
“嫂子又來接你來了！“
周圍頓時響起善意的哄笑。
夏鐵柱慌忙放下懷里的麻袋，粗布衣裳沾滿了面粉，在暮色里像個移動的雪人。
他抹了把汗，露出憨厚的笑容：
“諸位別笑話，我這就......“
話音未落，那道翠影已蹣跚著走近。
沈翠云挺著七個月的孕肚，手里還挎著個蓋藍布的小竹籃。
夏風掠過碼頭，吹起她鬢邊碎發，露出額角細密的汗珠。
“哎呀！“
夏鐵柱急得直跺腳，三步并作兩步沖過去扶住妻子，
“不是說好在車上等嗎？就剩最后一袋面粉了......“
沈翠云卻笑著掀開籃子上蓋著的藍布，熱氣騰騰的菜團子香氣頓時飄散開來：
“餓了吧？剛蒸的。“
她指尖沾著面粉，輕輕拂去丈夫眉梢的煤灰，
“慢點吃，還燙著呢。“
碼頭上的漢子們不約而同地放輕了動作。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粗獷的號子聲忽然變成了輕柔的小調：
“三月楊柳青哎——“
“娘子送飯到碼頭喲——“
夏鐵柱耳根通紅，卻把妻子護得更緊了些。
遠處貨輪鳴笛，驚起一群白鷺。
暮色里，兩個身影慢慢走向停在路邊的板車，車轅上還掛著早上出門時，沈翠云給他系上的平安符。
“囡囡呢？“夏鐵柱環顧四周，粗眉微微皺起，“往常這個時候，早該聽見她哼著小曲兒跑過來了。“
沈翠云扶著腰輕笑，鬢邊的碎發隨著江風晃動：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性子。“
她指了指遠處的貨攤，
“說要去看新到的胭脂水粉，一轉眼就不見人影了。不過算算時辰，也該......“
“阿爹阿娘！“
清脆的童聲突然從貨堆后傳來。
只見一個穿杏紅衫子的小丫頭像只花蝴蝶般撲進夏鐵柱懷里，辮梢的銅鈴叮當作響。
緊接著，另一個懷抱三四個錦盒的窈窕身影也款款走近。
“翠云姐，鐵柱哥。“
穆南嘉笑著同兩人打招呼，懷里的錦盒堆得老高。
沈翠云伸手替女兒攏了攏跑散的辮子，指尖掠過她發間不知何時多出來的銀鈴鐺：
“原來是去找你南嘉姐姐了呀。“
她朝穆南嘉懷里那幾個描金漆盒瞥了眼，抿嘴笑道，
“我說這孩子怎么半天也沒回來。“
小丫頭在父親懷里扭來扭去，獻寶似的舉起一個精致的小匣子：
“阿娘，你快吃，這個可以止吐！“
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顆蜜漬梅子，踮著腳往母親嘴邊送。
沈翠云就著女兒的手含住梅子，酸甜的滋味頓時在舌尖化開。她溫柔地揉了揉女兒的劉海：
“好孩子...“
“南嘉，你也是，破費些什么？“
夏鐵柱看著那些精致的錦盒，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搓著衣角。
穆南嘉將鬢邊散落的發絲別到耳后，淺笑道：
“我沒有破費，是朋友請的來著。“
她蹲下身幫小丫頭整理跑亂的衣襟，
沈翠云溫柔地撫摸女兒的發頂：
“那她還是有心了，是不是啊囡囡？“
“是的！“
小丫頭挺起胸膛，辮梢的銅鈴叮叮當當響成一片。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小手在衣襟里掏啊掏，變戲法似的捧出個油紙包。
“還有這個！“
她踮著腳往父母跟前湊，油紙包掀開一角，甜糯的桂花香混著奶味兒飄出來，
“南嘉姐姐的朋友特意讓廚房現做的桂花糖蒸酥酪！“
小臉仰得高高的，學著大人模樣一字一頓，
“說——孕、婦、吃、了、最、滋、補！“
沈翠云噗嗤笑出聲，指尖輕點女兒鼻尖：
“你少拿南嘉姐姐做幌子。“
孕肚隨著笑聲輕輕顫動，
“是你這小饞貓自己想吃的吧？“
“我沒有！“
小丫頭急得直跺腳，杏紅色的衫子在晚風里翻飛，活像朵跳動的山茶花。
辮梢的銅鈴叮當作響，與遠處漕船低沉的汽笛聲交織在一起。
暮色漸沉，穆南嘉不自覺地退后半步，將自己隱在碼頭貨堆的陰影里。
遠處漕船的燈火在江水中搖曳，碎成一片粼粼的金箔，隨著波浪起起伏伏。
她望著板車上那一家三口——
夏鐵柱粗糙的手指正小心翼翼地蘸著酥酪，古銅色的手腕上還沾著面粉。
他趁女兒不注意時飛快抹進妻子嘴里，粗獷的面容上露出孩子般狡黠的笑。
小丫頭急得直跳腳，卻還記得用小手護著沈翠云的肚子，杏紅衣袖下露出半截藕節似的胳膊。
而孕婦眼角笑出的細紋里，盛著比桂花蜜還甜的滿足，在暮色中閃閃發亮。
心口突然泛起一陣溫熱的酸脹，像有人往她胸腔里塞了團剛曬過太陽的棉絮，又軟又暖，讓人眼眶發燙。
夜風裹挾著糖桂花的甜香掠過鼻尖，那香氣里還混著酥酪的奶香、漕運碼頭特有的水腥氣，以及板車上飄來的，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