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落葉飄飄
深秋的銀杏葉簌簌落在筒子樓斑駁的窗臺上時,周晨正把最后一粒降壓藥塞進嘴里。樓道里飄來鄰居家燉蘿卜的香氣,混著隔壁麻將館的煙味,在他糊著報紙的隔間里結成粘稠的霧。父母佝僂著背在親戚酒局陪笑的模樣,總在凌晨三點的代碼間隙突然閃現,那時顯示屏的藍光會把他手背的燙傷照得發亮——那是上個月連續加班后煮泡面時睡著的紀念品。
陳思穎喜歡香奈兒邂逅系列的味道,于是每月十號銀行卡到賬的震動聲,總會幻化成恒隆廣場專柜玻璃碰撞的脆響。他記得那個扎著櫻花頭繩的柜姐,總用貼著水鉆的指甲輕點著價簽說:“周先生對妹妹真大方。“而他只是盯著展示柜里自己變形的倒影,把起球的袖口又往里掖了掖。
胃部灼燒般的絞痛始于驚蟄那天。當他在健身房鏡子前發現肋骨輪廓時,三十七層落地窗外正掠過一群白鴿。那些輕盈的生靈盤旋的姿態,讓他想起高中畢業典禮上,陳思穎表演芭蕾時揚起的雪紡裙擺。此刻監控攝像頭閃爍的紅點落在他汗濕的后頸,像極了當年她演出服上別的碎鉆胸針。
太平間的冷氣裹著來蘇水味道鉆進鼻腔時,周晨突然想起十六歲那年的暴雨夜。他抱著被淋濕的數學競賽獎狀跑過三條街,看見陳思穎家亮著鵝黃色燈光的飄窗。而今監護儀的長鳴聲里,那抹暖光終于被晨曦稀釋,化作ICU窗外漸白的天空。不知哪層樓傳來嬰兒的啼哭,混著早班護士推車轱轆的聲響,竟比婚禮進行曲更讓人心安。
當最后的意識如退潮般抽離時,他看見輸液管里上升的氣泡變成十六歲的紙飛機,載著那些未拆封的情書、健身房過期的會員卡、還有母親藏在搪瓷缸底的首付存折,晃晃悠悠飄向通風口外的新雪。窗外梧桐樹最后一片枯葉落地的瞬間,他聽見十七歲自己在操場吶喊的回聲,混著此刻心電圖歸于沉寂的長音,在時空裂縫里碰撞成透明的蟬蛻。
六月的夕陽像融化的鐵水,將高三(2)班的玻璃窗澆鑄成橘紅色。周晨凝視著作文紙上洇開的鋼筆水漬,指節因用力握筆泛起青白。這抹深藍的墨痕多像他前世的遺憾——當那張三本院校錄取通知書寄到時,父親用煙頭燙穿的正是這樣的顏色。
“?!跋抡n鈴刺破凝滯的空氣,走廊里翻涌的喧囂聲浪中,他清晰聽見身后壓抑的抽氣聲。那是母親在翻找降壓藥時特有的顫抖呼吸,記憶里總伴隨著塑料藥板被捏扁的脆響。
“晨哥的情書大作怎么舍得撕???“王浩宇故意用課本拍打他單薄的肩胛骨,這個籃球特長生指節上的繭子總能準確硌在鎖骨凹陷處,“聽說你在最后落款畫了99顆愛心?要不要哥教你素描透視?“
哄笑聲如同沾滿粉筆灰的板擦,將周晨前世精心構筑的討好型人格一點點擦除。他望向窗外香樟樹上搖晃的光斑,忽然想起那個暴雨夜——當他渾身濕透捧著奶茶守在舞蹈教室外時,班花的蕾絲傘沿始終保持著精確的15厘米社交距離。
“下個月二模。“周晨轉身時帶起的氣流掀開物理筆記,露出扉頁父親用工程字體寫的“知識改變命運“,墨跡力透紙背幾乎劃破紙張,“你們猜這次年級前十,會不會出現新面孔?“
走廊霎時安靜,穿堂風卷著粉筆末掠過少年們驚愕的瞳孔。周晨慢條斯理地將情書碎片拼成標準拋物線,紙飛機掠過值日表上母親代簽的家長意見欄,穩穩扎進“可回收垃圾“箱的懷抱。
夕陽將教學樓拉出細長的剪影,走廊盡頭的三角梅在晚風里簌簌搖晃。周晨轉身時,金屬校牌在胸前晃出一道冷光,余光里瞥見少女淺藍色的裙擺正微微顫動。
陳思穎的指尖無意識絞著校服下擺,這個慣常昂著下巴的優等生此刻垂著眼睫,瓷白的臉頰泛起病態的紅暈。她突然按住周晨的課桌,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那張紙條...是夾在物理競賽卷里的?!罢Z速快得像是背誦,卻在尾音處泄露了一絲顫抖。
窗外蟬鳴忽然尖銳起來。周晨注視著女孩發頂的珍珠發卡,想起上周值日時,她就是用這枚發卡別住被風吹亂的劉海,在講臺上講解電磁感應定律,陽光穿過她的馬尾辮,在地面投下細碎的金斑。
“知道了?!八你U筆在草稿紙上劃出凌亂軌跡,墨跡暈染成模糊的灰團。多么精巧的失誤——競賽試卷要經三科老師批改,卻偏偏在傳閱到他手里時,藏著那張灑金信箋。就像去年圣誕,她“不小心“遺落在他課桌里的手織圍巾。
少女忽然向前傾身,梔子香味的發絲掠過他手背:“我在江大等你?!斑@句話裹著薄荷糖的涼意,卻讓周晨想起醫務室消毒水的氣味——三天前他撕碎情書時,她也是用這種帶著鼻音的聲線,在隔壁隔間對閨蜜說:“早告訴他別當真了?!?p> 暮色漫過窗臺,周晨把揉皺的數學卷塞進書包。金屬拉鏈咬合的脆響中,他看見玻璃窗上兩人的倒影:她仍保持著優雅的站姿,脖頸繃成白天鵝的弧度,而自己的影子正在積水的地面碎裂成片,隨著值日生拖把的移動,緩緩流向排水孔的夕陽的余暉斜斜掠過走廊,將少女踮起的足尖染成琥珀色。陳思穎校服領口的第三顆紐扣折射著碎金般的光斑,溫熱氣息掠過耳際時,周晨聞到四月槐花混著藍墨水的氣息。
“周晨...“帶著青澀甜意的尾音在耳蝸里打著旋兒,少年脊柱竄過電流般的酥麻,喉結不自覺地滾動。少女馬尾辮掃過手背的剎那,他猛地攥緊走廊護欄,金屬欄桿的涼意刺入掌心。
遠處操場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與胸腔里失控的心跳逐漸同頻。周晨盯著消失在教室門后的裙擺殘影,突然發覺暮春的風竟裹挾著燥熱。他扯開校服領口,后槽牙咬得發酸——這丫頭什么時候學會用發梢撓人脖子了?
記憶猝不及防裂開縫隙。二十年后的雨夜里,他蜷縮在快遞站的值班室,手機屏幕上是同學會照片——背景里燙金校名牌匾刺痛雙眼。那時他才懂班主任摔在他課桌上的戒尺,原是命運提前支付的慈悲。
周晨突然轉身面向落日,在欄桿上重重磕響指節。疼痛喚醒清明,他對著火燒云逐字迸出誓言:“985、211...“每個數字都在水泥地面砸出凹痕。風卷起他口袋里皺巴巴的月考卷,59分的鮮紅墨跡正在褪成前世煙灰。
教學樓燈光次第亮起,他在明暗交界處站成雕塑。當最后一聲預備鈴撕裂暮色,少年忽然奔跑起來,白襯衫鼓滿晚風,像是要追上二十年前那個撕掉課本的自己。
六月的蟬鳴穿透教室玻璃,周晨站在走廊拐角處攥緊書包帶子,指尖觸到那張被汗漬浸軟的情書。斜對角高三(7)班的藍漆木門突然推開,劉思穎馬尾辮梢掃過門框時,他聞到了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和前世葬禮上她鬢邊那枝白花的氣味重疊。
“喂!“田雪萌從后門探出半個身子,校服拉鏈上掛著的皮卡丘吊墜晃得人眼花,“真要把他最后那點念想都掐斷?“她咬著冰棒棍含糊道,“上周他還傻乎乎往你課桌里塞德芙,說是補充腦力的......“
陳思穎斜倚在貼滿??技t榜的墻邊,食指繞著發尾打圈。午后的陽光將她的影子拉成細長的藤蔓,正悄悄爬上周晨方才駐足的窗臺。“崔老師說得對,吊橋效應最容易讓人誤會?!八鋈惠p笑出聲,從校服口袋摸出個粉色信封,封口火漆印上還沾著周晨畫歪的愛心,“你說當他知道情書出現在班主任辦公桌上,是會發瘋還是發奮?“
教室里飄來值日生擦黑板的粉塵,周晨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前世記憶如潮水倒灌——三十七歲的他在建筑工地被鋼管砸中時,最后聽見的也是這般刺耳的摩擦聲。黑板槽里積著厚厚的粉筆灰,就像他渾噩半生后終于看清的真相:那張被劉思穎“無意“泄露的三本院校志愿表,讓他整整三年在復讀班啃冷饅頭。
“你猜他現在去哪兒了?“陳思穎忽然貼到玻璃窗前。樓下車棚里,周晨正把山地車鎖扣重新打開,車筐里那本嶄新《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封皮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田雪萌倒抽著涼氣看她將情書撕成兩半,印著愛心的那半輕飄飄落進垃圾桶,帶著聯系方式的那半卻仔細折進筆記本夾層。
“總要留些......“少女垂眸撫平紙張褶皺,窗外的香樟樹影在她臉上織成密密麻麻的網,“激勵他沖刺的特殊方法?!帮L卷著英語聽力試音的沙沙聲掠過走廊,誰也沒聽見遠處圖書館方向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周晨把整整一箱武俠小說扔進了回收站,掌心被尼龍繩勒出的紅痕,像極了他前世咽氣時眼角爆裂的血絲。
蟬鳴聲撞碎在教室玻璃上,周晨攥著被退回的情書沖進教室,汗濕的掌心在牛皮紙信封洇出深色印記。后門被他摔得震天響,驚飛了窗外槐樹上歇腳的麻雀。
“某些人該不會真以為寫封酸詩就能追到?;ò??“陳思穎把圓珠筆夾在指尖轉出殘影,斜睨著前排那個繃直的脊背。田雪萌憋著笑戳她腰窩,兩人擠眉弄眼的樣子活像偷到油的小老鼠。
陳曉龍甩著濕漉漉的手沖進來時,正看見周晨把《高考滿分作文精編》攤在課桌上,鋼筆尖幾乎要把紙頁戳穿。“臥槽老周!“他勾住兄弟脖子壓低聲音:“網吧新進了《傳奇》體驗版,哥給你開十瓶冰可樂療情傷!“
鋼筆在作文紙上洇出個墨點,周晨突然想起昨天在教師辦公室外聽到的只言片語。當時老班正和語文組長爭執:“去年考了誠信,前年是心靈選擇,今年肯定輪到...““噓!走廊有人...“
“以'豐富多彩'為話題。“周晨突然開口,驚得陳曉龍差點打翻鉛筆盒。“這篇你今晚必須背熟,去年和前年都沒考,今年絕對要出。“
教室后排傳來刻意抬高的嗤笑:“癩蛤蟆裝什么預言家?“陳思穎把情書拍在講臺上,粉紅色信封像片凋零的櫻花。田雪萌清脆的笑聲里,周晨抓起紅筆在作文標題畫了三個著重號。
陳曉龍盯著被塞進懷里的作文書,封皮還帶著某人手心的溫度。窗外知了突然噤聲,他看見死黨眼底跳動著陌生的火苗——就像去年籃球聯賽決勝局,周晨帶傷投出那個絕殺三分時的眼神。“要不咱倆賭個面包機。”
周晨突然合上《高等數學精講》,泛黃的紙頁在課桌上輕輕震顫。他食指抵著書脊緩緩推至桌沿,金屬眼鏡框在正午陽光下折射出冷光,直直刺進陳曉龍眼底。
陳曉龍后頸倏地泛起細密汗珠。他注意到周晨的喉結在說話時沒有正常起伏,像臺精密儀器在模擬人類發聲。這個發現讓他不自覺往后縮了縮,后背撞上教室后墻褪色的愛因斯坦畫像,畫像邊角卷起的膠帶發出細微的“咯啦“聲。
“我才不跟你賭。”他抓起桌洞里的冰鎮可樂貼在發燙的臉頰上,鋁罐表面的冷凝水順著指縫滴在《五年高考三年模擬》封面上,洇出深色水痕。
教室前門突然傳來香奈兒五號與粉筆灰混合的奇異香氣。陳思穎倚著門框,櫻花粉的美甲敲了敲貼滿光榮榜的綠漆木門:“周晨,幫帶飯?!彼f話時眼睛盯著走廊外籃球場的方向,白色百褶裙擺隨著轉身劃出半道圓弧,田雪萌的高跟鞋聲已經清脆地響在樓梯轉角。
周晨的自動鉛筆在草稿紙上戳出個微小凹陷。他垂眸看著被三角函數填滿的紙頁,忽然發現所有sinθ都呈現出奇異的拋物線軌跡。這個發現讓他喉間涌起鐵銹味的興奮,像十年前在少年宮實驗室第一次觀測到布朗運動時的心跳。
“去食堂吃飯。”他起身時帶倒板凳,金屬凳腳與水泥地摩擦發出刺耳銳響。窗外的香樟樹影斜斜切過他的白襯衫,在鎖骨位置留下明暗交錯的齒痕。
陳曉龍猛地拽住他衣角,力道大得扯開第二顆紐扣。那顆塑料紐扣彈在講臺邊緣,沿著拋物線滾進粉筆槽的塵埃里?!澳阗v不賤?”他聲音突然拔高,驚飛了窗外啄食面包屑的灰斑鳩,“她上周讓你買的奶茶錢還沒給,上上周的英語筆記...”
周晨彎腰撿起滾落在地的晨光筆芯。墨藍色筆桿殘留著體溫,在指間轉出殘影時突然頓住——他看見自己虎口處不知何時多了道細長劃痕,正以0.01mm/s的速度滲出猩紅。這不符合凝血機制的有序出血讓他瞳孔微微收縮,像老式相機調整焦距時金屬葉片開合的節奏。
“給你帶黃燜雞?!彼麑ⅰ顿M曼物理學講義》卷成筒狀插進后腰,轉身時帶起的氣流掀開桌角《時間簡史》的書頁。扉頁上十年前稚嫩的鉛筆字正在陽光下詭異地扭曲:“給永遠的第一名周晨——市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留念“。
陳曉龍盯著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突然發現周晨的影子比常人淡了三十七個灰度值。這個發現讓他后頸汗毛倒豎,就像兩小時前看見周晨解出那道連老師都不會的拓撲學題目時的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