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光。
永恒的、濃稠的、仿佛能將靈魂都凍結(jié)的黑暗。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塵土味和鐵銹般的血腥氣,每一次微小的牽扯都引發(fā)全身骨骼碎裂般的劇痛,尤其是左臂——那被“星隕之力”正面擊中、又被廢墟重壓的部位,早已失去了知覺,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如同被無數(shù)毒蟲啃噬骨髓般的鈍痛,提醒著它還在。
樓祁月不知道自己在這片幽冥殿的廢墟深處被埋了多久。也許是幾天,也許是幾月。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如同他破碎的身體和混亂的意識。
劇痛是永恒的伴侶。斷裂的肋骨刺穿著肺腑,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帶著血沫的腥甜。左半邊身體如同被碾碎后又隨意拼湊起來的破布娃娃,尤其是那只手臂……他嘗試著動了一下手指,回應(yīng)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和更深的、從靈魂深處蔓延開的冰冷寒意。
那浩瀚、古老、仿佛來自九天星辰的磅礴力量……星隕之力!
月衡!
這個名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混亂的識海!那雙徹底覺醒后、冰冷洞悉一切的墨玉眸子!那枚碎裂卻爆發(fā)出毀滅光芒的玉佩!還有……擋在她身前,那個該死的、命比石頭還硬的鳳懷瑾!
“呃……嗬嗬……”他想嘶吼,想咆哮,想將這片該死的廢墟連同整個世界都徹底撕碎!但喉嚨里只能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嗬嗬的漏氣聲,帶出更多的血沫。極致的憤怒和屈辱如同巖漿般在胸腔里翻涌,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只能一遍遍灼燒著他殘存的理智。
他是長生樓主!是掌控生死、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幽冥主宰!他怎么能……怎么能像一條瀕死的野狗一樣,被埋在自家大殿的廢墟之下?!
不!他不甘心!
一股源自骨子里的、扭曲到極致的求生欲和復(fù)仇的毒焰,壓過了肉體的劇痛。他不能死!他絕不能死在這里!他還沒得到她!還沒將那股焚盡一切的“流光”之力徹底掌控!還沒讓鳳懷瑾那個偽君子在他腳下哀嚎求饒!
他用那只還能勉強活動的右手,開始一點一點、極其艱難地在冰冷的碎石和扭曲的金屬梁架間挖掘。指甲在堅硬的石塊上崩裂、翻卷,血肉模糊,他卻渾然不覺。每一次挪動斷裂的肢體,都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和錐心刺骨的劇痛,冷汗浸透了他襤褸的、沾滿血污的玄色袍服。
痛?
呵……多么熟悉的感覺。從他有記憶起,痛苦就是最忠實的伙伴。試藥的痛苦,修煉陰毒功法的痛苦,被背叛的痛苦,求而不得的痛苦……這具身體,這靈魂,早已在無數(shù)痛苦的淬煉中變得扭曲而堅韌。此刻這肉體的折磨,不過是又一次證明他存在的烙印罷了。
不知挖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永恒。當(dāng)他終于感覺到一絲微弱的氣流拂過臉頰,當(dāng)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推開一塊沉重的斷石,看到頭頂不再是令人窒息的黑暗,而是長生樓終年不散的、帶著腐朽氣息的灰暗天光時,他咧開嘴,無聲地笑了。干裂的嘴唇被扯開,露出染血的牙齒,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
他爬出來了。
像一具真正的、從墳?zāi)估锱莱龅母?p> 他躺在冰冷的廢墟之上,貪婪地呼吸著污濁的空氣。灰暗的天光刺痛了他久未見光的碧綠瞳孔,但他依舊死死睜著,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長生樓……他一手建立的幽冥帝國,此刻放眼望去,只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痕跡,以及……死寂。曾經(jīng)匍匐在他腳下的教眾,早已作鳥獸散,或被神醫(yī)谷的天樞衛(wèi)屠戮殆盡。
樹倒猢猻散。多么諷刺。
他掙扎著,用右手和殘存的左臂肘部,拖著完全失去知覺的左腿和半邊身體,一點一點地挪動。每挪動一寸,都在身下留下暗紅的血痕。目標(biāo),是廢墟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被巨大斷梁半掩著的暗門。那是只有他知道的、通往長生樓最深處秘庫的通道。狡兔三窟,他豈能沒有后手?
秘庫內(nèi),沒有燭火,只有鑲嵌在墻壁上的幾顆發(fā)出慘綠幽光的螢石,勉強照亮方寸之地。空氣冰冷而干燥,彌漫著陳舊的藥味和金屬的氣息。這里存放著長生樓真正的底蘊——無數(shù)珍稀的、大部分帶著劇毒的藥材,一些邪異的功法殘卷,還有……他多年搜刮積累的財富。
樓祁月癱倒在冰冷的石地上,劇烈地喘息著。僅僅是從廢墟爬到秘庫,就已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力氣。他靠著冰冷的石壁,目光掃過那些在幽光下閃爍著詭異光澤的毒草、礦石,最后落在了自己那只完全廢掉的左臂上。
借著幽綠的光,他看得更清楚了。整條手臂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黑與慘白交織的顏色,皮膚下肌肉萎縮,筋脈如同枯萎的藤蔓般虬結(jié)扭曲。被星隕之力正面沖擊的地方,骨骼盡碎,皮肉壞死,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那只曾令無數(shù)人恐懼的手掌,如今軟塌塌地垂著,如同破敗的玩偶。
一絲陰鷙到極致的瘋狂,在他碧綠的瞳孔深處點燃。
他伸出相對完好的右手,顫抖著,卻異常精準(zhǔn)地從旁邊一個寒玉盒中,取出一把薄如蟬翼、閃爍著幽藍寒芒的骨匕——正是當(dāng)初在祭壇上,他試圖刺入月衡心口的那一把!
沒有絲毫猶豫!
他右手握緊骨匕,鋒利的刃口對準(zhǔn)了自己左臂肩胛連接處那壞死腐敗的皮肉!
嗤——!
刀刃切入皮肉的聲音,在死寂的秘庫中顯得格外清晰!沒有麻藥,沒有幫手!劇痛如同海嘯般瞬間席卷全身!樓祁月的身體猛地弓起,如同離水的魚,喉嚨里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瀕死的嗚咽!豆大的冷汗瞬間布滿他蒼白妖異的臉!
但他碧綠的瞳孔卻亮得嚇人!里面沒有痛苦,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扭曲的快意!他死死咬著牙,右手穩(wěn)得可怕,沿著骨骼碎裂的邊緣,精準(zhǔn)而緩慢地切割!刀刃劃過壞死的組織,分離粘連的筋膜,切斷最后連接的神經(jīng)……
噗通。
一條徹底失去生機的、青黑腐敗的手臂,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斷口處,鮮血如同小型的噴泉般涌出。樓祁月看都沒看那條斷臂,仿佛丟棄的只是一件垃圾。他迅速抓起旁邊早已準(zhǔn)備好的、混合了金瘡藥和劇毒粉末的黑色藥膏,狠狠地、粗暴地按在了那猙獰的斷口上!
“呃啊——!”這一次,他再也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致的慘嚎!藥膏中的劇毒成分猛烈刺激著新鮮的傷口,帶來比切割本身強烈十倍的、如同萬蟻噬心般的灼痛和麻痹!這痛苦幾乎讓他暈厥過去!
但他撐住了。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碧綠的瞳孔卻因為極致的痛楚和瘋狂而縮成了針尖大小,閃爍著妖異的光芒。痛……痛就對了!這痛楚讓他清醒!讓他記住!記住是誰將他逼到如此境地!記住他失去的是什么!更記住……他想要的是什么!
他撕下破爛的袍袖,用牙齒配合右手,死死扎緊斷臂上端,強行止住奔涌的鮮血。做完這一切,他已如同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渾身濕透,癱在冰冷的地上,只剩下微弱的喘息。
秘庫內(nèi)死寂一片,只有他粗重痛苦的呼吸聲和斷臂傷口處被劇毒藥膏灼燒發(fā)出的細微“滋滋”聲。
幽綠的螢石光芒,如同鬼火,映照著他蒼白如紙、被汗水和血污浸透的臉,映照著他空蕩蕩的左肩,也映照著他那雙即使經(jīng)歷了如此慘烈劇痛、依舊燃燒著瘋狂執(zhí)念的碧綠瞳孔。
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沒有落在那些價值連城的毒物或財寶上,而是死死盯住了秘庫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石臺。
石臺上,靜靜放置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通體漆黑的瓷瓶。瓶口用蜜蠟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
那是他當(dāng)初在幽冥殿廢墟中,忍著劇痛爬行時,唯一帶走的東西。他用僅存的右手,在冰冷的碎石和凝固的血塊中,瘋狂地翻找、挖掘……最終,在祭壇的殘骸附近,找到了它。
瓷瓶里,盛著的并非靈丹妙藥,而是……幾滴早已干涸發(fā)黑的血跡。那是月衡強行催動玉佩、劃破掌心時,滴落在祭壇上的血。那血里,蘊含著最純粹的“流光”之息,也沾染了一絲……星隕之力的余韻。
樓祁月伸出顫抖的、沾滿自己鮮血的右手,如同朝圣般,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個冰冷的瓷瓶。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碧綠的瞳孔中翻涌起更加復(fù)雜的光芒——刻骨的恨意,扭曲的占有欲,以及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迷戀。
“姐姐……”他嘶啞的聲音在死寂的秘庫中回蕩,如同鬼魅的低語,帶著無盡的怨毒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你毀了我……毀了我的長生樓……毀了我的一切……”
他的手指猛地收緊,幾乎要將瓷瓶捏碎!但最終,他還是松開了力道,只是更加貪婪地、反復(fù)摩挲著瓶身,仿佛在汲取那并不存在的溫度。
“但你還活著……鳳懷瑾也還活著……”他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破碎而瘋狂,“真好……真是……太好了……”
幽綠的螢光,將他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拉長,如同一個被囚禁在永夜深淵的、殘缺的惡魔。
“游戲……還沒結(jié)束呢……”他喃喃著,將那個盛著干涸血跡的漆黑瓷瓶,如同最后的珍寶般,死死攥在僅存的右手手心,貼在了自己劇烈起伏的、同樣布滿傷痕的心口。碧綠的瞳孔在黑暗中,閃爍著永不熄滅的、瘋狂而執(zhí)拗的幽光。
“等著我……姐姐……”
“我會回來的……用你賜予我的‘新生’……”
黑暗的秘庫,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幽綠的螢火,無聲地見證著這深淵之中,永不饜足的囚徒,和他那以痛苦與仇恨為養(yǎng)料、永不消亡的執(zhí)念。永夜漫漫,而復(fù)仇與占有的毒焰,才剛剛開始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