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不再是幽冥殿石窗縫隙外那抹慘淡的幽綠。此刻,它如同最上等的銀紗,溫柔地鋪滿竹樓前的溪流,在粼粼水波上跳躍,也透過半開的竹窗,灑在臨窗的軟榻上。
月衡沒有睡。
她側臥著,枕畔是鳳懷瑾清淺而均勻的呼吸。他睡得很沉,連日來為她調制藥膳、疏導經脈,耗費了不少心神。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借著月光,細細描摹他沉睡的容顏。
褪去了谷主的清冷,斂去了太傅的深沉,此刻的他,眉宇舒展,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唇色是久違的健康紅潤。肩胛那道淺粉色的疤痕在月光下依稀可見,像一道無聲的勛章,也像一把溫柔的鑰匙,開啟了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
她伸出手指,懸在半空,終是舍不得驚醒他,只虛虛地、極輕地拂過那道疤痕的輪廓。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當初指尖按壓時,皮肉之下細微的僵硬。每一次觸碰,心口都泛起細密的疼,卻又被一種沉甸甸的暖意包裹。那是他替她擋下的劫,也是將她從深淵拉回的繩索。
目光緩緩下移,落在他搭在錦被外的手上。那雙手,曾經捻過救命的金針,握過肅殺的天樞尺,如今更多時候,是為她烹煮清茶,翻閱古籍,或是在她噩夢驚醒時,無聲地將她攏入懷中。
月衡輕輕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溫熱的觸感從指尖一直熨帖到心底最深處的寒潭。
離開長生樓已經很久了。神醫谷的寧靜如同最好的藥,無聲地滋養著她千瘡百孔的身心。玄參長老和素問他們待她極好,花月若更是像只歡快的小鳥,常常帶來外界的趣事,試圖驅散她眉間偶爾殘留的陰霾。
可有些傷痕,刻在靈魂深處,愈合需要時間。
她不再穿任何紅色的衣裳。素問體貼地將所有可能刺激她的紅色藥瓶都換了容器。偶爾在谷中看到盛放的朱砂梅,她也會下意識地移開目光,心跳快上幾分。那身血色嫁衣的冰冷、絕望和樓祁月瘋狂的眼神,如同烙印,偶爾會在寂靜的深夜,化作光怪陸離的碎片,攪擾她的夢境。
每當此時,身邊沉睡的人總會第一時間察覺。無需言語,一個溫暖的懷抱,一聲低沉而安穩的“阿衡,我在”,便如同最堅實的錨,將她從驚濤駭浪的夢魘中穩穩拉回現實。他的懷抱,帶著淡淡的藥香和他獨有的清冽氣息,是她此刻確認安全感的唯一坐標。
目光落在枕邊矮幾上。那枚布滿裂痕的玉佩靜靜躺在錦墊上,月光流淌過它溫潤的玉身,也清晰地映照著那些深刻的傷痕。它不再光華流轉,卻沉淀著一種歷經劫波后的厚重與安然。
她輕輕將它拿起,冰涼的觸感帶著熟悉的慰藉。指尖摩挲過那些裂痕,仿佛觸摸著過往的驚濤駭浪。寧王府的利用與囚禁,長生樓的詭譎與瘋狂,墜崖的決絕,失憶的迷茫……一幕幕在腦海中掠過,清晰得如同昨日,卻奇異地不再帶來滅頂的恐懼。
因為所有的黑暗盡頭,都站著同一個人——那個在梨樹下遞給她丹藥的小小少年,那個在溪邊為她取名“月衡”的清冷谷主,那個在幽冥殿廢墟中、浴血而來將她緊緊擁入懷中的……鳳懷瑾。
是他,用他看似清冷卻無比堅韌的守護,一點點填補了她破碎的世界。是他,用他淵博的醫術和無盡的耐心,不僅拔除了她體內的“流光”,更在一點點撫平她靈魂深處的戰栗。
月衡微微蜷起身體,更貼近身后溫暖的源泉。他的呼吸拂過她的后頸,帶來一陣安心的癢意。她閉上眼,感受著掌心玉佩的微涼和他懷抱的溫熱。兩種截然不同的溫度,卻奇異地在她心中交融,匯聚成一股新生的力量。
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被拯救的、身中奇毒的孤女。
她也不是那個迷失在身份迷霧中、任人擺布的棋子。
她是月衡。是月氏血脈的守護者。是……鳳懷瑾愿意用生命去守護,也愿意傾盡所有去守護他的人。
一個念頭,如同破土的春芽,在她心中悄然萌發,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堅定。
***
幾日后,一個陽光晴好的午后。
鳳懷瑾在藥圃中照料幾株新移栽的珍稀藥草,素白的衣袖挽至小臂,專注的神情柔和了他清冷的輪廓。
月衡走到他身邊,手中捧著一個小巧的錦盒。
“懷瑾。”她輕聲喚他。
鳳懷瑾聞聲抬頭,看到她,眉眼自然而然地舒展開:“阿衡?怎么出來了?日頭有些曬。”
“不礙事。”月衡搖搖頭,將手中的錦盒遞到他面前,打開。
盒內鋪著柔軟的黑色絲絨,上面靜靜躺著的,正是那枚布滿裂痕的玉佩。但與往日不同的是,那些深邃的裂痕處,此刻被一種極其細密、閃爍著溫潤金芒的絲線,以一種古老而精妙的工藝,小心翼翼地填補、連接起來。金線如同流動的脈絡,蜿蜒在傷痕之上,非但沒有破壞玉佩的整體,反而賦予它一種浴火重生、金玉相嵌的獨特美感,仿佛將破碎的過往與堅韌的新生完美融合。
鳳懷瑾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是……”
“我請谷中擅金工的長老幫忙修復的。”月衡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金繕。用金粉調和生漆,一點一點將裂痕彌合。長老說,器物有靈,傷痕亦是它生命的一部分,無需掩蓋,反而可以此為飾,見證它的新生。”
她拿起玉佩,溫潤的玉質和金線的光澤在她指尖流淌。她抬眼,目光清澈而堅定地望進鳳懷瑾深邃的眸中。
“就像我一樣。”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那些過往,那些傷痕,它們存在過,很痛,但它們也是我的一部分,是我走到你面前的路。我不再害怕想起,也不再試圖遺忘。”她將玉佩輕輕放進他溫暖寬大的掌心,連同自己的手一起覆上。
“懷瑾,我想學醫。”她的話語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堅定的漣漪,“不是只學自保。我想像你一樣,真正懂得那些草木金石的力量,懂得如何守護生命。我想和你一起,守著這片梨花溪,守著神醫谷的傳承,也守著……我們的家。”
她的目光掃過遠處正在藥圃邊嘰嘰喳喳和風眠說話的花月若,掃過竹樓前裊裊升起的炊煙(素問又在研究新藥膳了),最后落回眼前人帶著驚喜和動容的臉上。
“我想有能力,在你疲憊的時候,為你驅散肩胛的舊痛。我想有力量,在谷中需要的時候,也能像素問姐姐那樣挺身而出。我更想……”她微微踮起腳尖,第一次,主動地、帶著一絲羞澀卻無比勇敢地,在他微怔的唇角落下一個輕柔如羽的吻。
“更想用我的方式,好好守護你,守護這片……我們失而復得的安寧。”
鳳懷瑾的心,仿佛被那枚帶著她體溫和心意的玉佩燙了一下,又被那個生澀卻飽含情意的吻徹底融化。他看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芒,那不再是劫后余生的脆弱,而是破土而出、充滿生機與方向感的堅定。他反手緊緊握住她的手,連同那枚金繕的玉佩一起,包裹在自己掌心。
那枚玉佩,承載著守護的秘密,歷經劫難,傷痕累累。如今,金線為脈,將破碎的過往彌合成獨特的風景。它不再僅僅是開啟秘密的鑰匙,更是她心路歷程的見證——承認傷痕,擁抱新生。
“好。”鳳懷瑾的聲音有些沙啞,卻帶著無法言喻的滿足和堅定。他低頭,額頭輕輕抵著她的額頭,溫熱的呼吸交融。“我們一起學,一起守。阿衡,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歸處。”
溪水潺潺,陽光正好。藥圃中的新苗舒展著嫩葉,潔白的花瓣依舊在風中飄落,輕盈地落在他們相握的手上,落在金線與玉痕交織的玉佩上,也落在他們共同凝望的、安寧而充滿希望的未來里。
她的流光,不再是無解的劇毒,也不再是痛苦的印記。它找到了歸處——融入了這片藥香彌漫的凈土,融入了掌心交握的溫度,融入了她主動選擇去守護、也終將被溫柔守護的,細水長流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