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玉似乎真的對雨天的反應(yīng)和緩了許多。

　　以前秦諾能感覺到，每逢陰雨，他周身的氣壓就會低沉下來，像一塊吸滿了水的海綿，沉重又壓抑。他會變得沉默，眉心不自覺地蹙起，看窗外的眼神也帶著一種她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

　　但現(xiàn)在，雖然他依舊不喜歡雨，卻不再那么緊繃了。有時窗外雨聲大作，他只是會下意識地看一眼，然后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做手頭的事，甚至還能在秦諾抱怨天氣潮濕時，伸手揉揉她的頭發(fā)，說一句：“心晴就好。”

　　秦諾覺得，這大概就是陪伴的力量。她不再是那個需要靠酒精麻痹自己才能入睡的秦家大小姐，他也不再是那個被雨天困住的孤島。他們像兩株相互依偎的植物，在南方雨城濕潤的土壤里，汲取著對方的溫度，慢慢舒展枝葉，治愈著過往留下的傷口。

　　秦諾的變化尤為明顯。以前她像只豎起尖刺的刺猬，用叛逆和冷漠武裝自己，實則內(nèi)心脆弱不堪。但現(xiàn)在，連玉的溫柔和包容像一層柔軟的保護(hù)殼，讓她可以安心地卸下防備。她開始嘗試表達(dá)自己的需求，不再害怕被拒絕；她會在工作遇到挫折時，主動向連玉傾訴，而不是像以前那樣一個人硬扛；她甚至開始學(xué)著做一些簡單的家常菜，雖然味道依舊不怎么樣，但看著連玉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她會笑得眉眼彎彎，那是從心底散發(fā)出的、輕松自在的光芒。

　　連玉看著她的變化，眼底的溫柔也日益加深。他知道，秦諾心里的那座冰山正在慢慢融化。他耐心地陪著她，給她足夠的空間和時間，讓她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一點點走出過去的陰影。

　　然而，平靜的生活總會被突如其來的石子打破。

　　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陽光透過窗戶灑進(jìn)小屋，暖洋洋的。秦諾剛結(jié)束一個上午的會議，正伸著懶腰，準(zhǔn)備去茶水間泡杯咖啡，手機(jī)卻突兀地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喂，你好？”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然后傳來一個她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諾諾，是我。”

　　秦諾的身體瞬間僵住，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是她父親，秦立學(xué)。

　　“……爸？”她的聲音有些干澀。

　　“我在你公司樓下。”秦立學(xué)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方便下來一趟嗎？”

　　秦諾握著手機(jī)的手指微微收緊，指尖有些發(fā)白。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定：“我現(xiàn)在下去。”

　　掛了電話，秦諾站在原地，心亂如麻。父親怎么會找到這里？是爺爺派他來的嗎？他想做什么？強(qiáng)行把她帶回去？還是像以前一樣，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勸她“顧全大局”？

　　她走到窗邊，向下望去。公司樓下的咖啡館露天座位旁，果然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身形挺拔，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只是鬢角似乎添了些許白發(fā)。他背對著她，正抬頭看著這棟寫字樓，身影在陽光下顯得有些孤單。

　　秦諾咬了咬牙，抓起桌上的鑰匙，快步走了出去。

　　咖啡館里人不多，冷氣開得很足。秦諾在父親對面的位置坐下，服務(wù)生過來詢問，她只要了一杯冰水。

　　秦立學(xué)看著她，目光復(fù)雜。眼前的女兒，似乎和記憶中那個總是低著頭、沉默寡言的女孩不太一樣了。她穿著簡單的職業(yè)裝，臉上化著淡妝，眉宇間少了幾分過去的怯懦和壓抑，多了幾分從容和……生氣？

　　“你……”秦立學(xué)先開了口，聲音有些沙啞，“在這里，過得還好嗎？”

　　秦諾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水，試圖壓下心頭的緊張。“挺好的。”她放下杯子，抬眼看向父親，“您怎么找到這里的？”

　　秦立學(xué)沒有直接回答，只是嘆了口氣：“你爺爺很生氣。”

　　果然。秦諾的心沉了下去，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他什么時候不生氣？只要我不按他的想法活，他永遠(yuǎn)都會生氣。”

　　“諾諾！”秦立學(xué)皺起眉頭，語氣帶上了一絲責(zé)備，“他是你爺爺！他也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好？”秦諾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聲音不由得拔高了一些，“為了我好，就是逼著我去見一個我根本不認(rèn)識的人？為了我好，就是從小到大都用秦家的規(guī)矩束縛我？為了我好，就是在我和媽媽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只關(guān)心秦家的臉面？”

　　她的聲音帶著壓抑已久的委屈和憤怒，眼眶微微泛紅。

　　秦立學(xué)看著女兒激動的樣子，一時語塞。他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那些蒼白無力的辯解，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這些年，他忙于事業(yè)，忙于在秦家站穩(wěn)腳跟，對這個唯一的女兒，確實虧欠太多。離婚后，他更是將她完全丟給了嚴(yán)苛的父親和刻薄的親戚，以為只要物質(zhì)上滿足她，就是盡到了責(zé)任。

　　“你……和那個叫連玉的，住在一起了？”秦立學(xué)換了個話題，語氣有些生硬。他查到了，自然也查到了連玉的存在。一個家世不明、看起來只是個普通白領(lǐng)的男人。

　　秦諾沒有否認(rèn)，迎上父親探究的目光：“是。”

　　“胡鬧！”秦立學(xué)壓低聲音，帶著怒意，“你知道他是誰嗎？什么家庭背景？你就這么隨隨便便跟人……”

　　“他對我很好。”秦諾打斷他，語氣平靜卻有力，“比你們所有人都好。他尊重我，支持我，把我當(dāng)成一個獨立的人來看待，而不是秦家的附屬品。”

　　秦立學(xué)看著女兒眼中閃爍的光芒，那是他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神采。他沉默了。來之前，他準(zhǔn)備了很多說辭，準(zhǔn)備軟硬兼施，甚至做好了強(qiáng)行帶她走的準(zhǔn)備。但此刻，看著眼前這個煥然一新的女兒，看著她提起那個男人時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的幸福和依賴，他忽然有些動搖了。

　　他想起這幾天在暗中觀察到的情景：那個叫連玉的男人每天準(zhǔn)時接送她上下班，兩人并肩走在雨中，共撐一把傘，低聲說笑；他看到他們在超市里為了一包薯片爭論，最后男人無奈地笑著妥協(xié)；他甚至看到男人笨拙地為她吹頭發(fā)，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那是他從未給過女兒的陪伴和呵護(hù)。

　　秦諾似乎真的在這里找到了屬于她的幸福，一種脫離了秦家光環(huán)，卻更加真實、更加鮮活的幸福。如果把她強(qiáng)行帶回去，等待她的，依舊是那個壓抑冰冷的牢籠，還有王家那個他不怎么看得上的聯(lián)姻對象。那樣，她會快樂嗎？

　　秦立學(xué)的心，第一次因為女兒而感到尖銳的疼痛。他看著秦諾倔強(qiáng)的側(cè)臉，和她母親年輕時幾乎一模一樣。當(dāng)年，他沒能留住妻子，難道現(xiàn)在，還要親手毀掉女兒好不容易找到的幸福嗎？

　　良久，他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松動：“王家那邊，我會去處理。你爺爺那里……我也會盡量去說服。”

　　秦諾猛地抬起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立學(xué)看著她驚訝的表情，心里五味雜陳。他站起身，從錢夾里抽出一張卡，放在桌上：“這個你拿著，別委屈了自己。”

　　秦諾沒有去碰那張卡，只是看著他：“爸……”

　　“照顧好自己。”秦立學(xué)沒有再多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zhuǎn)身離開了咖啡館。陽光下，他的背影似乎比來時更加佝僂了一些。

　　秦諾看著父親離開的方向，又看了看桌上的那張卡，眼眶一熱，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滑落下來。這不是屈辱的淚，也不是憤怒的淚，而是帶著一絲酸澀和釋然。

　　也許，改變的不僅僅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