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洗浴中心的碎雪
暖氣出風口發出老貓般的呼嚕聲,程諾把最后三張牌甩在玉石臺面上。紅桃三、黑桃七、方片J,像三塊殘缺的拼圖。朱博叼著牙簽笑:“道士,你今晚的卦象是‘水山蹇’,行路艱難啊。”
凌晨四點的汗蒸房氤氳著硫磺味的白霧,程諾盯著手機屏幕,林棠最后一條消息停留在九小時前:「明天降溫」。他指尖摩挲著屏幕上的文字,仿佛能觸到她指尖的溫度——上個月,他們正在小區的角落堆雪人。那時他舉著手機在原地打轉,凍得鼻尖通紅,卻為她一句“這雪人長的像王靈官”而雀躍。
“春天。”朱博打出一把連對,鋼镚兒叮叮當當地滾進地板縫隙,“五毛一張,道士欠我七塊三。”
硬幣落地的聲響刺破混沌,程諾忽然想起第一次教林棠打撲克。她總把“順子”念成“順治”,指尖捏著牌角微微發顫,像只剛學會藏食的小獸。他當時笑著覆住她冰涼的手:“不急,咱們慢慢算。”此刻手機震動,是奶奶發來的語音:“諾諾,明早去滾鐘口,你爺想還愿。”
他盯著對話框里的最后一條信息,突然意識到整整十二小時,林棠沒再發過一個表情。往常這個時候,她該發來孩子堆雪人的視頻,或是抱怨前夫又來蹭晚飯的語音。可現在,屏幕寂靜得像被大雪封山的隧道。
2.山道上的儀式感
晨光刺破雪幕時,程諾正在給爺爺系安全帶。老太太在后座絮叨:“菩薩靈驗,給你求個姻緣……”
“我是個道士。”他掛擋的手頓了頓,方向盤上還留著昨夜斗地主時沾的硫磺味,“求什么菩薩?他管不著我。”
山道像條凍僵的白蛇,車輪碾過薄冰發出細碎的呻吟。程諾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只手舉著手機拍照。鏡頭里,雪壓松枝的弧度恰好勾勒出林棠側臥時的腰線——她總說構圖要找“人體曲線般的自然弧度”。他挑出九張最滿意的照片,手指懸在發送鍵上猶豫三秒:「像不像你教我的嬰兒式?」
消息發送后,手機在支架上沉默如一塊凍僵的石頭。后視鏡里,爺爺的老年機突然響起《最炫民族風》,他猛地打方向盤,輪胎在冰面劃出半道銀弧。雪粒撲在擋風玻璃上,漸漸融成淚痕般的水痕。他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帶她去滾鐘口,她穿著他的外套,在山門前比出剪刀手,發梢落著血紅的楓葉:“諾諾,咱們要在每個山頭都拍張合照。”
此刻車載充電器突然發出“滋啦”一聲,屏幕上跳出“充電故障”的提示。他盯著黑掉的屏幕,突然想起她曾說過:“電子產品發脾氣,是因為感受到主人的壞心情。”
3.消息刺破黃昏
18:34分,手機震動如驚雷。
「程諾、程懋竹、諾諾小公主」
「第一個名字是認識時知道的」
「第二個名字相處中了解的」
「第三個名字是我起的」
「我們分開吧」
汗蒸房的暖氣突然發出尖銳的嘯叫。程諾的手指在屏幕上劃出殘影,輸入法聯想出無數個“不”字,最后拼成:“我不要,干嘛跟我說這個?不許跟我說這個!!!寶寶我愛你呀~”
對話框上方跳動著“正在輸入”,又消失,再跳動。他沖進更衣室抓起半瓶橘子酒——那是去年秋天,他們在陽臺用冰糖泡的,她總說酒液像凝固的夕陽。玻璃瓶上的冰裂紋突然崩開,酒液順著指縫滴在地毯上,暈開的痕跡像道未完成的符咒。
「我想了好幾天,很認真的。因為越來越不快樂,太內耗了。」
她的消息帶著雪粒般的冷意,程諾盯著“內耗”兩個字,忽然想起上個月她在電話里哭著說:“我像個踩兩條船的壞人,可我和他已經離婚了啊。”那時他在裝修店面,手被電鋸劃破,卻笑著哄她:“咱們是地下戀的俠士,等時機到了,就殺回人間。”
此刻手機再次震動:「而且就是因為彼此有愛意,才更想及時止損。但是,先聲明,我可沒綠你!但確實因為我的原因。」
他對著屏幕笑了,笑聲里帶著碎玻璃般的鋒利。沒綠他,卻要親手絞碎他的魂。
4.符咒般的對話
「我不要,你別亂說了,我不要。」程諾打字的手在抖,屏幕上的字歪歪扭扭,「干嘛要內耗,我又沒給你什么壓力,干嘛要想那么多啊?不要分開好不好?我們就這樣好好的,慢慢的在一起,好不好?你別亂說了。」
對話框安靜了兩分鐘,久到他以為她掉線了。再跳出消息時,每句話都像雪片砸在他心口:
「這不是糾結,就是很內耗。」
「就比如在一起總會有種偷偷摸摸的感覺,就感覺是很不健康的戀愛。」
他知道她指的是地下戀——她離婚后,雙方家人都不許她再談戀愛,而他作為“未婚男青年”,本該有更“正常”的人生。可他偏要牽她的手,在朋友聚會上大大方方介紹:“這是林棠,我的小姑娘。”此刻他盯著屏幕,突然想起楊靜嘉說過的話:“你倆像兩截斷簪,硬要拼在一起,硌得慌。”
「干嘛會有這種感覺啊?就算有這種感覺那那個人也應該是我啊!該委屈的人也是我啊!你內耗什么?」他打下這句話,突然想起上個月她躲在他車里哭,怕被前夫的朋友撞見:“諾諾,我是不是拖累你了?”他當時吻去她臉上的淚:“我就喜歡這種見不得光的刺激。”
可現在,刺激變成了凌遲。
「但就是會有呀,就比如說我的身邊朋友都不能知道呀。而且我也知道你很委屈,一直都很委屈。從這段不健康的關系開始。」
程諾猛地灌了口橘子酒,冰酒順著食道刺進胃里。不健康?他們在深夜的馬路壓過的每道影子,在一起煮的每鍋泡面,在山頂看過的每顆星星,都成了“不健康”的證據。他忽然想起手機里存著的視頻——她蹲在他的道袍前,用繡繃在領口繡“棠”字,線頭總打結,急得直咬嘴唇:“等繡好了,你穿出去,別人就知道你有主了。”
現在,繡到一半的道袍還在衣柜里,而她要收回“主人”的身份。
5.雪夜解剖課
「所以還是有他的事!所以我是被放棄的那個?」程諾的指甲掐進掌心,「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且你倆已經離婚了,干嘛要有這種感覺?」
對話框許久沒動靜,他盯著“對方正在輸入”的提示,突然想起她前夫的家人來接孩子時,她總把他藏在衣柜里。那時他貼著冰冷的木板,聽著外面的腳步聲,竟覺得安心——只要能和她在同一個空間,連躲藏都像偷來的幸福。
「可能是因為沒有結婚證了,但是很多事情還是牽連在一起。」
「可是我明明沒有做錯什么……」他打下這句話,喉嚨像塞了團雪。沒錯,他沒做錯,只是愛上了一個離過婚、有孩子、斷不干凈過去的女人。而她也沒做錯,只是被現實磨得沒了勇氣。
「而且我們之間像這種問題,解決不了。然后就像一道隔閡一樣。」
他想笑,又笑不出來。隔閡?他們之間的隔閡是橫在現實中的五指山,是她前夫的父母每周來接孩子時的敲門聲,是雙方家人電話里的嘆息。可他偏要做愚公,每天挖一點,哪怕手磨出血泡。
「我沒覺得有隔閡啊。」他打下這句話,想起去年冬天,她發燒39度,他偷摸著去藥店買藥,在雪地里摔了三跤。她靠在床頭笑他像只笨拙的北極熊,卻在他遞水時突然掉淚:“諾諾,我們這樣能撐多久?”
現在,她連“撐”的力氣都沒了。
6.橘子酒的遺書
「就比如說我們過年要一起回他老家。而且年后我很有可能會去他那邊住。」
程諾盯著“去他那邊住”五個字,突然覺得胸腔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他以為離婚就是終點,沒想到是另一條長巷的開端。她要帶著孩子,回到前夫的家里,繼續扮演“孩子媽”的角色,而他,連吃醋的資格都沒有。
「去他那干嘛,那你這個婚離了跟沒離有什么不一樣啊?反倒是為他好唄?未婚同居我見多了,你這是離婚了同居?所以你的解決問題方式就是跟我分手,然后接受離婚同居?」
消息發出去后,他盯著屏幕,突然想起她曾說過:“諾諾,你知道嗎?離婚時我最舍不得的,是孩子第一次叫我‘媽媽’的錄音。”現在,她要為了孩子,回到那個讓她窒息的環境,卻把他推下懸崖。
「這不問題就都來了呀!那就當做是吧,你想罵就罵吧。」
他從沒想過罵她,此時此刻他只想摔手機,想開車去石嘴山揪住她的肩膀問“為什么”,可指尖只能在屏幕上顫抖。最終打下:“我罵你干嘛?我什么時候罵過你啊……”
是啊,他連重話都沒對她說過。她抱怨前夫朝秦暮楚時,他發誓只愛她一個人;她怕孩子生病沒人照顧時,他求了一天一夜三茅真君;她失眠時,他整夜開著視頻,聽著她的呼吸聲打盹。現在,這些都成了“愧疚”的砝碼,壓得她喘不過氣。
「因為如果是這樣,你會覺得我腦子有大病呀,我能感覺得到,你對我越來越好。你還變得越來越溫柔,可越是這樣,我不知道為什么,總有份愧疚感,也可能是和我在一起,你很委屈吧……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想一直強調,我真的沒綠你」
程諾突然笑了,笑得眼眶發紅。她怕他誤會她出軌,卻不知道,他最怕的是她心里的天平,終究偏向了現實。他打下:“我告訴你林棠,我不同意!”
「分開從來都是一方的事情,在一起才需要兩個人同意。」
這句話像把鈍刀,慢慢剖開他的胸腔。他想起《君是山》里的歌詞:“君是山,山若水,飛霧流煙不懂琴聲淚。情喝不干,孤愁飲不完,一生長一夢短,一轉身不回”于是顫抖著點開酷狗音樂,發送了那首歌。他想告訴她,就算分開,也該像歌詞里寫的那樣,“把酒杯斟滿醉一次”,把未說的話、未做的事,都在雪夜封存。
可她只回:「2024年的故事,就止步在2024吧。」
7.雪粒般的儀式感
「我要我的人生真摯而熱烈,我決不允許我認真做的任何事這么敷衍,我們還有好多事沒有做,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去啊!」程諾的指尖在屏幕上敲出殘影,突然想起他們列過的“戀愛清單”:去青海湖看星空,在沙漠里放孔明燈,給彼此寫一百封手寫信。現在,清單停在第三十七項:“教林棠打麻將”。
「你認真做的事情,辜負了你,是你做的這件事情沒有選對。人和人有的時候,可能只能走一小段路,這段路,我不敢在走下去了,我也不想走下去啦。」
他盯著“不敢”兩個字,忽然想起她醉漢砸門的那個雨夜。她縮在他懷里發抖,卻說:“諾諾,我不怕,有你在。”現在,她怕了,怕這段見不得光的感情,怕未來的千難萬險,更怕拖累他。
「憑什么……」他流著淚打下三個字,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她,他們一起去街角的酒館。她穿著米色T恤,他給她點了沒度數的茶酒,她低頭剝橘子,橘子皮在指尖卷成月亮的形狀。他鬼使神差地說:“我給你算個卦吧,你命里缺我。”她抬頭笑,眼睛彎成月牙:“那你補上?”
現在,他要被摘除了。
「憑我是個沒有心的壞人。」
他對著屏幕搖頭:“你不是壞人,你是膽小鬼。”卻打下:“別亂說,就算要分開,也別給自己這么大心理壓力。”
她不知道,他早知道會有這一天。從她離婚后帶著孩子艱難生活時,從他發現自己心甘情愿當“影子男友”時,他就知道,現實的大雪終會壓垮他們搭的小窩。可他總以為,只要撐到春天,雪就會化。
「可是,本身呀,誰提出來,誰就是過錯方呀。」
他突然憤怒:“謬論,哪來的什么過錯方,你我只是戀愛,又不是判案,你不是法官,我也不是律師。”可下一句,卻軟下來:“我問你,你真的想好了嗎?要分開?會不會后悔?”
「我真的想好了,我覺得對你對我都好。你要是想見一面,我可以把橘子酒給你送過去。你知道的,我也喝不了酒,認識你之前我一直都也不喝酒的。」
橘子酒。他們第一次喝醉的夜晚,她趴在他肩上說:“諾諾,以后每年秋天我們都泡酒吧,等老了,就坐在搖椅上喝。”現在,她要把未喝完的橘子酒還給他,像歸還一場未做完的夢。
「別提我,別牽扯我,別他媽為我好。」他看著PUA似的“對你對我都好”憤怒,可又突然迷茫,「信息量太大了……讓我沉淀一下。見一面是對這段感情的認可,是對這段感情的尊重,但不是現在,讓我沉淀一下吧寶寶……你知道的,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會同意,但這次讓我決定吧……讓我沉淀一下……乖~放心,不會很久,一周,一周行嗎?到時候你帶上橘子酒,我帶上這段感情的幾個比較重要的見證人,咱們把它喝掉。」
他知道“見證人”是借口,他只是想多拖一周,多存一周的希望。可她卻說:「可不可以就我們兩個人吧!她們是你的朋友,后面你在和他們說吧。」
「放心吧!我會做的很體面,這是正兒八經的對你我都好,免得他們在若干年后在我跟前嚼舌根,他們總這樣,雖然是為我好,但是我不喜歡。」
她卻笑了,帶著哭腔:「為什么感覺在一起的時候沒什么儀式感,分手了這么有儀式感。」
程諾盯著屏幕,開始細數過往,第一次見面,在那個酒館,說“淺酌就算認識”;第二次見面,她發了一個月的消息,給他拍日出日落;第三次,她的生日,他在她家給她做飯,誤把糖當鹽,她卻吃得開心。這些零碎的儀式感,像雪粒般落在記憶里,現在卻要被一場雪埋掉。
他苦笑著打下:「第一次見面,淺酌,就算是認識了。第二次見面是在一個月后,期間你給我發了那么多信息,這就是儀式感啊。然后是你生日,我不知道,但剛好我約你,給你做飯吃,這就是儀式感啊。然后我們一起泡酒,一起喝醉,順理成章的在一起,這就是儀式感啊。然后我開始裝修店面,你跑來看我,雖然幫不上什么忙,但在我忙的很憤怒的時候,見到你就開心了,這就是儀式感啊。」
停頓許久,又加一句:「然后我帶你認識了我大部分朋友,重要的不重要的,我讓一群妖魔鬼怪都接納你、認可你,這就是儀式感啊。」
她回:「你這么一說好像也是哦,有很多看似很小的事情,好像也是存在儀式感。」
他望著窗外的雪,突然想起她說過的話:“雪落下來時,每片雪花都以為自己是主角。”現在,他這片雪花,終于要從她的天空墜落了。
雪夜遺物清單
凌晨三點,程諾蹲在地板上,把十二個玻璃罐擺成心形。橘子核泡在酒里,像沉在海底的星星。手機屏亮起,是林棠的消息:「橘子核死了。」
「什么?」
「今早發現根爛了。」
「你總是澆太多水。」
「像你給我的愛。」
他盯著對話框,忽然想起授箓那年師父的告誡:“朱砂遇水則散,情濃則傷。“此刻酒液里的橘子核像具蜷縮的胎兒,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琥珀色。
雪粒打在窗臺上沙沙作響,程諾打開歌單,《君是山》循環播放。他數著播放次數,1314次,剛好是“一生一世”的諧音。原來他早把誓言藏在循環里,而她,終究沒聽懂。
最后,他打開相冊,新建文件夾《與棠_2025.1.11》,把今天拍的雪景照全拖了進去。九張照片,每張都有雪壓松枝的弧度,像她沒說完的半句話。
暖氣漸漸冷下來,程諾蜷縮在沙發上,望著玻璃上的冰花。那些花紋像極了她繡在他襯衫上的“棠”字,線頭歪歪扭扭,卻帶著溫度。現在,溫度在退散,像她漸漸遠去的腳步聲。
雪還在下,2025年的第一場大雪,把所有未說的話,都埋進了青山深處。
雪夜遺物清單更新
1.?開裂的橘子酒瓶(底部殘留口紅印,像道未完成的符咒)
2.?99張未發風景照(命名《與棠_日期》,最后一張是滾鐘口的雪松,拍攝時間18:30,十分鐘后收到分手消息)
3.?歌單《君是山》(新增循環計數:1315次,多出來的一次,是他在雪夜反復聽“青山月下多少事,林間綠水多少詩”)
4.?地震手冊第17頁(“下次教你打麻將,這次換你當莊”,字跡被淚水暈開,像場未下完的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