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
唰——
一時之間,眾人紛紛順著丫鬟指的方向看去。那眼神像是帶了刀子。
只見殿外跪著一名穿著普通、妝容素淡的年輕女子。她的個子因從小發(fā)育不良導(dǎo)致并不高,身形嬌小,卻是纖秾有度。
那張臉更是粉面桃腮。桃花眼里的冷漠和憤怒剛剛收回來,此時沉靜無波,仿佛看一眼就能被那沉靜感染到似的。香客們語塞幾息。
賀云清卻在這時出面維護。
她呵退身邊的婢女,然后快步走到燕娘面前,維護道:“此事……此事和燕妹妹并無關(guān)系!”
她說這句話當(dāng)然不會用“流言蜚語”技能。因而眾人聽了之后不僅不會打消對燕娘的懷疑,還因為她這慌亂的動作而更加確定燕娘身上有問題。
纖云一馬當(dāng)先走來。
她代表的是大長公主的顏面和身份。在場可沒有比大長公主更有權(quán)勢的人。
纖云一手撥開賀云清,居高臨下地看著燕娘。
這樣子,仿佛燕娘跪的人是她。
賀云清趕緊伸手,扯住燕娘肩膀上的衣服,就要把人拉起來退后。
燕娘:……
燕娘不得不伸手拉住衣擺,堪堪遮住因賀云清的動作而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膚。
她緩緩抬頭。
雖然是這樣危急的時候,她還是會因為賀云清的行為而控制不住發(fā)笑。
纖云慧眼如炬:“你動什么動?看什么看?跪好了!”
她手里還持著華章大長公主的腰牌,腰牌之下,盡管賀云清一直在用鄙視的眼神看著自己,燕娘還是不會輕舉妄動,更不會冒著逾越的風(fēng)險站起來。
她只是再次低頭,問:“纖云姑娘,除了一句“賤者食之、侵辱圣顏”,敢問這盤櫻桃可有什么別的標(biāo)識。”
“上頭是寫了陸家的名還是刻了我本人的姓?是佛祖顯靈告訴你們我有罪還是神仙降世說這世上妾室都是賤者?”
纖云的話仿佛不過大腦,脫口而出:“這還用神仙降世來說?賤妾賤妾,妾就是賤!”
她根本沒注意到,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在場好幾個人表情都變了。
更有幾名被賀云清技能影響到的人脫離出來。
更多的人還不理解,為什么纖云會說出這種話來。
燕娘刻意發(fā)散思維,去看眼前的文字。
【說得好,清清隨便一出手,就能讓一個愚昧的古代女人覺醒哈哈哈。】
【得讓這個時代的女人知道,當(dāng)別人的妾就是不行,她們要懂廉恥,要自尊自愛。】
【其實我覺得,這些讀女德女誡長大的女人,已經(jīng)淪為可悲的男權(quán)社會產(chǎn)物了,怎么能和清清的思想覺悟比呢?比如燕婊,連書都沒念過,你能指望她懂什么禮義廉恥嗎?】
【贊同,感覺改造起來很難,清清還是不要多管閑事了。】
燕娘現(xiàn)在總算是理解了,為什么賀云清總是將“妾”和“庶女”掛在嘴邊。
包括賀云清在內(nèi),這些人似乎根本不能理解,對于很多人來說,尊嚴并不比吃飽穿暖重要得多。
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沒有吃不飽穿不暖的煩惱吧。
總之,他們看不起那些為了榮華富貴而拋棄尊嚴的人。
但其實很多女子去當(dāng)別人的妾室,一是被迫,原是清清白白的婢女,后來被老爺郎君看上。被迫或半被迫成了通房或者妾室。
二是家里窮得一把米也沒了,窮得草根樹皮都啃得一干二凈。與其被家里賣到不知道去哪兒,還不如自己主動勾上一個有錢人家。
三才是主動往上爬,不滿足現(xiàn)狀,為了更加優(yōu)渥的吃穿住行,為了不勞而獲而自薦枕席。
但要說這些主動往上爬的人有什么錯?
燕娘以為,也是沒有的。
她們是樂意和別的女子同侍一夫嗎?
她們是樂意工于呈媚,被人戳著脊梁骨罵狐媚子嗎?
她們是不想清清白白活著嗎?
不是,都不是。
她們只是沒有別的更好的,獲得錦衣玉食的路子了。
這天下的女子看著似乎比前朝要好很多。前朝女子一輩子出不了家門的都有許多。本朝的女人們卻能光明正大踏出門檻,騎上高頭大馬出行。
也能蓄養(yǎng)美人,每日尋歡作樂。
但那學(xué)院之下、高堂之中甚至是御座之上,又有幾個位置是給女子留著的?
那些有野心,有想法的女人。若是她們能參加科舉,即便家里沒錢,可一旦讀起書來,總有機會中舉。
若是她們能入朝為官,即便出身微末,可識一些字,也總能考個小吏,受鄉(xiāng)民尊重。
若是……
是她們想當(dāng)妾嗎?是她們活該當(dāng)妾嗎?
她們就不想做正妻嗎?她們就不想堂堂正正嗎?
是她們除了當(dāng)妾,再沒有旁的往上爬的路了!
寧為富者妾,不做窮人妻。
賀云清不能理解的點就在這里。
賀云清和燕娘眼前文字以為的“窮人”,是能吃飽穿暖,但錢財不多,無法錦衣玉食的人。
可在現(xiàn)在這個世上,真正的窮苦人是下地干活都沒有農(nóng)具。是瘦成皮包骨頭都等不來豐收。是家中人一個接一個餓死,最后自己也一條草繩了事。
他們沒有見過真正的窮人。所以永遠不知道這世上許多女人為什么當(dāng)妾。
他們更無法想象,這世上許多女人,不做妾就沒有活路。
他們甚至無法理解燕娘為什么不認識幾個字——他們似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其實這個世界女子識字本就不易,更何況燕娘這樣被家里刻意管束不讓識字的呢。
所以他們?nèi)绱嗽谝狻版摇边@個身份,甚至?xí)J為她們都“不自尊自愛”。
認知到這件事后,燕娘深深沉默了。
隨即涌上來的就是極度的艷羨。
該是生活在多么優(yōu)渥的環(huán)境中,才能有如此天真的、不切實際的、自以為是的幻想,被嬌養(yǎng)得如同襁褓中的嬰兒。
如賀云清,膝蓋挺得筆直,從不輕易下跪……這在燕娘看來是十分難以想象的。因為在她的認知中,她可以跪任何身份地位比自己高的人。
她可以……不,確切來說是,她必須對面前這位代表了高地位的侍女奴顏婢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