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醫(yī)院。
七月的陽光像剛拆封的蜂蜜罐,金燦燦地淌在青石板路上。
張楚楚攥著父親洗得發(fā)白的病號服袖口,李喬提著裝滿CT片的塑料袋,兩人并肩走在縣醫(yī)院回廊里。
消毒水味道被穿堂風卷走大半,走廊盡頭傳來輪床轱轆壓過地磚的悶響,混著護士臺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在午后慵懶的光線里織成細密的網。
“楚楚!”湯陽從轉角處竄出來,運動鞋在瓷磚地面打滑,險些撞上值班的護士臺。他懷里抱著個牛皮紙箱,箱口探出幾根翠生生的竹枝,“李炎和錢樹森在民宿后院搭涼棚呢,說今兒個要給張叔整出個世外桃源!”
李喬笑著把CT片袋子換到左手,空出的右手穩(wěn)穩(wěn)扶住紙箱邊緣:“慢著點,別把張叔的出院禮晃散了?!?p> 他轉頭看向張楚楚,眼底映著走廊盡頭的天光,“我們琢磨了三天,總歸要讓民宿這天變得不一樣?!?p> 張建樹走出住院部時,正午的太陽晃得他瞇起眼。女兒挽著他的胳膊,后腦勺扎著的馬尾辮隨步伐輕輕晃動,像極了妻子年輕時在油菜花田里奔跑的模樣。
快到民宿門口,女兒還是緊緊扶著他的胳膊,仿佛他風一吹就會倒一般。
他喉嚨發(fā)緊,正要開口,忽聽得頭頂傳來清脆的鈴鐺聲。
民宿朱紅大門上方,不知何時懸了串風鈴。不是尋常的玻璃或銅制,而是用竹葉編成小船形狀,船艙里塞著五顏六色的野花,隨著風輕輕旋轉,野花下的鈴鐺叮咚作響。李炎從門楣上探出頭,手里還攥著半截沒編完的竹葉,“張叔,這可是我跟陽陽去后山掰了半宿的竹葉,您聞聞,連露水味都還新鮮著!”
錢樹森從門廊陰影里鉆出來,白大褂上沾著星星點點的彩漆。他引著眾人往院子里去,石板路兩側突然亮起星星點點的光——原來是用礦泉水瓶剪成的燈籠,每個瓶身都畫著憨態(tài)可掬的卡通動物,兔子抱著胡蘿卜,松鼠托著松果,在暮色里泛著暖黃的光。
“這叫廢物利用,”錢樹森撓撓頭,“李喬說張叔最看不得浪費,這些瓶子還是從后廚垃圾堆里搶救出來的?!?p> 走過碎石小徑,張建樹突然覺得后脖頸一涼。抬頭望去,葡萄架上垂下串串青葡萄,葉片間藏著細密的噴淋裝置,此刻正淅淅瀝瀝灑著水霧,在夏季的燥熱里織出細密的清涼。
湯陽從葡萄架后鉆出來,舉著遙控器笑得見牙不見眼:“李喬設計的自動灌溉系統(tǒng)!我?guī)兔ψ龅?,既能解決葡萄灌溉問題,也能解決夏日炎熱。”
話音戛然而止。張楚楚看見父親哽咽。
“你們這些孩子……”張建樹抬起手背,胡亂在臉上抹了把,“有心了。”
夜幕降臨時,民宿天井里亮起串串小彩燈。李炎端著電磁爐從廚房沖出來,湯陽舉著兩串玉米緊跟其后,錢樹森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掏出瓶楊梅酒。李喬在石磨盤上鋪開小鎮(zhèn)地圖,轉頭對張楚楚笑:“楚楚,你說咱們下個采風點定在哪兒好?”
夜風穿過庭院,帶來遠處竹葉的清香。張建樹抿了口楊梅酒,酸甜滋味在舌尖漾開。他慢悠悠地說:“從紫溪山往北,穿過兩片松林,就是永仁縣。那里有位省級傳承人會制作火把節(jié)特有的三弦琴,琴箱上刻著太陽歷的紋路,你們音樂采風,我可以帶你們去瞧瞧?!?p> 李喬立刻來了興趣,“咱們什么時候去?!?p> 張楚楚也滿眼期待的望著父親,她知道父親之前能歌善舞,對樂器也頗有研究,只是后來母親去世,為了經營民宿養(yǎng)家,又怕睹物思人,才慢慢放下。如今父親又主動提起,想來是放下了心結。
“什么時候都可以。”張建樹看向李喬,問:“聽楚楚說,你家里是中醫(yī)世家,你也在家里的中醫(yī)傳承班里學習,會號脈嗎?”
李喬點頭,“嗯,還未出師,張叔想讓我給您號脈?”
張建樹伸出手,“你試試。”
錢樹森幫阿且從廚房端出最后一道菜,竹筒飯的清香混著烤魚的焦香在院子里彌漫。看到李喬在給張叔號脈,立刻說:“天啊,李喬,你還能看病呢?!?p> 李喬收回手,“緩脈,脾胃還有些虛弱,近期要多加調養(yǎng)。”
李喬的話說完,幾人都湊上來,要李喬把脈。
李喬故意翻了個白眼,“我還沒出師,你們不怕讓我給瞧壞了?!?p> “不怕,只把個脈,又不吃你開的藥?!卞X樹森哈哈笑著。
“吃飯,我餓了。”李喬用吃飯岔開話題,這時的他突然覺得學中醫(yī)也不錯。
張建樹望著眼前這幫年輕人,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燙。他低頭扒了口竹筒飯,糯米混著臘肉的香氣在嘴里化開,恍惚間又看見妻子系著碎花圍裙在灶臺前忙碌的身影。
夜風忽然變得溫柔,李喬悄悄碰了碰張楚楚的胳膊,兩人相視一笑。
院子角落的夜來香悄悄綻放,月光漫過斑駁的磚墻,在年輕人寫滿憧憬的臉上灑下細碎的光。
院子外突然響起敲門聲,“老張,你在家嗎?”
是鎮(zhèn)畜牧站站長王前進的聲音。
錢樹森跑去開門。
門剛打開,王前進直接問:“你們張叔回來了嗎?”
“回來了?!?p> 王前進匆匆走進院子,就看見張建樹和幾個年輕人圍坐在院子中央吃飯聊天。
“王站長!”張建樹要起身迎接,被小跑過來的王前進又按到座位上。
“坐著別動!”王前進找了空位置坐到張建樹身旁,“我今天下午去醫(yī)院,醫(yī)生說你已經出院。我就直接來你這兒了。”
張楚楚見王前進神色匆忙,緊張地問:“王叔,是有什么著急地事嗎?跟我爸有關?”
“有點關系。”王前進看著滿桌飯菜,“先給我來杯水,我忙了一天,剛從鎮(zhèn)頭上的化肥廠回來。”
張建樹一頭霧水,“你去化肥廠干什么?那里已經荒廢很久了?!?p> “以前是荒廢了,但前段時間被黃財租了一個車間用作非法屠宰場?!蓖跚斑M喝了一杯水后,開始說話。
“???非法屠宰場?說詳細點?!北娙硕际求@訝。
王前進將最近關于黃財偷挖李家村死豬、販賣高家村病豬、非法屠宰,以及他和縣疾控中心人員配合采樣的事說了一遍。
最后,他補充說:“這個黃財肯定還干了別的,只是他見我們沒證據(jù),隱瞞著。梁行、高小杉和高大山的死不是個例,這之間可能有什么聯(lián)系?!?p> 張建樹感到一陣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