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彩民宿。

　　暮色像一滴濃墨，漸漸暈染了民宿小院里的歡聲笑語。

　　張建樹端著搪瓷缸子坐在葡萄樹下，看王前進被湯陽他們簇擁著灌酒。老王今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的確良襯衫，袖口還沾著片草屑，想是下鄉時蹭上的。

　　“王叔，這酒我敬您！”錢樹森舉著民宿自釀的楊梅酒晃到王前進跟前，“張叔住院這些天，多虧您的幫忙。”

　　“作為老鄰居，我幫忙是應該的，倒是你們這幫年輕人，是真熱心腸。”

　　“王叔，我們都是楚楚的同學，這也是我們應該做的。”

　　王前進想起幾天前在醫院走廊，李喬攥著CT片跟他說“楚楚三天沒合眼”時沙啞的嗓音，突然發覺，這兩個年輕人或許不只是同學。

　　手機鈴聲就在這時響起。

　　王前進摸出手機時，錢樹森正講到李喬如何帶著他們翻墻躲開學校門衛檢查。

　　鈴聲驚得滿桌子人一靜，小陳帶著緊張的聲音從聽筒里傳出來：“王站，高家村出事了！三家散養戶同時報豬瘟，高老蔫家剛才確認死了四頭！”

　　張建樹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青石板上。

　　上個月非洲豬瘟肆虐時，鎮上屠宰場外整夜整夜燒著沖天火光，那焦糊味混著消毒水的氣息，他到現在聞見還反胃。

　　“別慌，我這就來。”王前進起身時帶翻了竹椅，撞得石榴樹簌簌落下一片殘紅。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工作服，轉頭對張楚楚說：“叔得去趟高家村，你們先吃。”話音未落，人已跨上院墻下那輛老式鳳凰自行車，車鈴鐺在暮色里劃出一串清越的顫音。

　　高家村在二十里外的山坳里。王前進先騎自行車去鎮畜牧站，換成工作時用的皮卡車，后座上放著采樣箱。

　　月光下，他遠遠望見村口老槐樹下蹲著個黑影，走近了才認出是報案的高老蔫。

　　老槐樹旁就是高老蔫的家，老人將王前進帶進自家豬圈旁，那里躺著個化肥袋，鼓鼓囊囊裝著一只死豬崽，豬圈里還躺著三只成年公豬，也都沒了氣息，空氣中浮動著鐵銹混著腐肉的腥氣。

　　“王站長，”高老蔫抹了把臉，手電筒光柱里飄著細密的飛塵，“昨天豬崽還活蹦亂跳的，今早突然就不吃食，晚上就死了。”

　　王前進取出防護服，帶上手套。消毒水霧氣中，他提著采樣鉗湊近死豬，鼻腔突然被濃烈的腥臭灌滿。

　　豬崽眼結膜潮紅，眼角有淚液流淌。

　　病豬沒有明顯前兆，發病后24小時內猝死，這種情況很罕見。不像非洲豬瘟的癥狀。

　　“高叔，豬死之前還有什么癥狀？”王前進問。

　　“磨牙、轉圈、四條腿趴在地上劃動，像游泳一樣，之后就開始喘不上氣，很快就不行了。”高老蔫痛心地說。

　　王前進用帶來的檢測試紙條現場檢測，確定不是非洲豬瘟。

　　王前進眉頭皺了起來，問：“高叔，最近有沒有生人來過村里？”他邊記錄邊問，筆尖在記錄本上劃出深深的痕跡，“特別是帶牲畜的？”

　　“沒有哇。”高老蔫蹲在五步開外，煙袋鍋子明明滅滅，“哦，我想起來了，就前段時間，收購生豬的黃老板竟來村里賣小豬崽，倒是稀奇……”

　　話未說完，他突然噤聲，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煙袋鍋子“當啷”掉在地上。

　　王前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月光下，豬圈里又有豬崽死亡，之前還在豬圈里轉圈，眨眼間就倒地不起。

　　不論從癥狀看，還是從檢測結果來說不是非洲豬瘟。那就不是之前非洲豬瘟疫情的余波。

　　這個認知像塊冰碴子卡在王前進嗓子眼。他脫防護服時手抖得更厲害，汗水在橡膠手套里積成水洼，浸得指節發白。

　　高老蔫蹲在院墻根下，煙袋鍋子早已熄滅，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株被雷劈過的老槐樹。

　　“高叔，豬圈里的豬先別挪動，防止感染其他豬。”王前進將采樣管仔細封存，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還有，你說的黃老板，是黃財嗎？”

　　王前進翻出手機里的照片給高老蔫辨認，確定當初來高家村賣小豬崽的人就是黃財。

　　黃財唯利是圖，低買高賣地販賣生豬，可以理解，但買賣小豬崽沒有多少利潤，黃財圖的又是什么？

　　王前進問：“高叔，黃財賣的豬崽價格高嗎？”

　　“不高，比這邊地市場價低。”

　　“那他提供地豬崽品種好？”

　　“也沒有，就是咱這邊常見的品種。”

　　“你買了黃財的小豬崽？”

　　“沒有。”高老蔫敲敲煙袋，“單獨買，價錢還是挺高，可以低價買，但他低價賣小豬崽是有條件的，要用生豬換。”

　　“什么意思？”用生豬換豬崽？王前進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操作。

　　高老蔫湊近，一邊低聲說，一邊用手比劃著，“前段時間咱這一塊兒發豬瘟嘛，很多家都有病豬，那個黃老板帶著一卡車小豬崽來村里，說小豬崽是從國外進口的健康品種，能抗病，兩頭小豬崽換一頭病豬，一頭小豬崽換一頭成年死豬。當然，這些事都是悄摸摸地干。”

　　高老蔫一邊說一邊用眼角余光瞟向自家豬圈。

　　憑多年經驗，王前進覺得這里有問題。

　　“高叔，你確定沒買黃財的豬崽？說實話，這對控制豬瘟很重要。”

　　高老蔫猶豫了一瞬，說：“我沒買，但我換了。”

　　“換了？什么意思？”

　　“前段時間，我養的一頭豬病死了，村里電線桿上有黃老板貼的小廣告，我打了他電話，他就來收病死豬，車里還有之前不常見的小豬崽。那次，他把死豬價格壓得太低了，我覺得換豬崽更劃算，就換了一頭，沒想到，這豬崽不行，養了沒幾天開始生病，還把我原來的豬也給傳染了。”高老蔫開始抹眼淚。

　　“你怎么確定是黃財的小豬崽傳染了其他豬？”王前進問到了關鍵問題。

　　“這還用問嗎？這次是黃財的小豬崽先開始發豬瘟，我的那三頭豬是被傳染的。王站長，你們找到黃財，要讓他給我賠錢！”說到錢，高老蔫的聲音明顯提高。

　　王前進不確定高老蔫最后幾句話的真假，但給每只死豬采樣檢測后或許會發現線索。

　　王前進又問：“你知道村里有沒有其他家跟黃財換過或買過小豬崽嗎？”

　　高老蔫兒想了想，說：“我知道高小杉家換過小豬崽，但養了幾天之后就把小豬崽給宰了。估計也是發現不對勁，之后他家原來的豬也死了，再之后不知咋得就鬧出人命。村里都在傳是因為他們兄弟倆私自宰殺病豬。這要是以前，我也不舍得把死豬直接埋了，但比起自己的命……”

　　高老蔫話題一轉，“王站長，上面對病死豬是有補貼的吧。”

　　“有補助，但具體金額跟之前非洲豬瘟撲殺生豬時不一樣，這次還沒確定具體死因，不過，我會盡力給大伙兒爭取。”

　　從高老蔫家出來，王前進又去了其他兩戶報告有病死豬的養殖戶，死豬發病前的癥狀類似，現場用試紙條檢測，排除非洲豬瘟。這兩家都沒有接受過黃財的小豬崽，但兩戶都曾借過高小杉家的種豬。

　　王前進查了很多，感覺線索很多，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但又覺得一團亂。

　　夜已深，回鎮上的路格外漫長。王前進開著皮卡車，燈在山路上投下搖晃的光斑。

　　夜風送來斷續的蛙鳴，混著遠處村落零星的犬吠，他卻覺得后背沁出層冷汗——非洲豬瘟剛過，又出現不明原因死豬，而且人的死可能跟死豬有關。

　　雖然縣醫院說高小杉可能死于出血熱類疾病，也沒找到他的死因跟死豬的具體聯系，但王前進就是有一種感覺，兩者一定有關聯，而且事態有擴大趨勢。

　　既然跟人有了聯系，這事也歸疾控中心管，是時候再找周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