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冬獵
宋成珩指尖漫不經心扣著棋盤,燭火在他眸底投下明暗交錯的暗影。
顧嘉好躬身立于階下,“臣有負殿下。”
宋成珩指尖一頓,抬起眼皮,“顧卿,孤很難相信,這是能從你口中說出的話。”
“臣自知有愧,故而特來將功折罪。”他抬眼,臉上沉穩如常,“陛下下旨徹查行宮,臣將驪山巡防營十二崗哨已全數換上我們的人。”
“巡防營只負責驪山轄區,與我又有何用?”宋成珩蹙眉懷疑地看著他。
“殿下忘了?驪山糧道也是在驪山轄區,錢糧人皆從此過,乃通往蘭京的重要干道,此地三千精銳,從此只聽殿下號令。”
燭火噼啪炸響,映亮二皇子眼底翻涌的暗潮,他指尖摩挲棋子,連道了三聲好,大笑出聲,“顧卿,孤果然沒有看錯你。”
顧嘉好依舊保持著微躬的姿態,面容沉靜如古井深潭,“殿下謬贊,臣惶恐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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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傷好后,嘉寧就執意不肯再住暖玉閣了,一到后院她就想起上次突然竄出來的那人,即使現在侍衛已將四周山崖圍得密不透風,她也不愿再在這兒泡溫泉。
于是宋帝給她換到凝香殿,此處雖無天然泉眼,卻也引入溫泉水砌了個暖池,且離三皇子和白幼晴所居的涵暉閣極近,頗合她心意。
從前暖玉閣離得遠,去找對方要受好一陣寒,嘉寧和白幼晴非常默契地都懶得動。
如今只隔著幾步路,兩人動不動就膩在一起聽書玩雪泡湯泉。
這一日嘉寧突發奇想,說是想要去驪山上冬獵,此話一出立刻得到了白幼晴的強烈支持和符城的強烈反對。
“山林危險積雪路滑,不宜騎馬,再說那個劫持你的人還沒抓到,不知道潛伏在哪里,還是小心為上。”
“這不是還有你和三弟嗎,有你倆保護我還怕什么,再說了又不能因噎廢食,難不成我日后都不出去玩了?”
嘉寧興致上來了,誰勸都不管用。
符城擰著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看著眼前一拍即合,正興致勃勃挑騎裝的兩位女子,額角突突直跳。
“公主……”
嘉寧置若罔聞,拿起一件紅色騎裝在身上比劃,對著一旁的落地銅鏡左顧右盼,“幼晴,你看這件怎么樣?”
“這件好看,紅色襯你。”
見符城還欲再說,白幼晴沖他俏皮地眨眨眼,“哎呀符世子!這陣子在行宮里都要悶壞了,好不容易放晴,雪景又這么美,不出去玩一圈多可惜!”
他雖還有些不贊同,但在看到嘉寧那雙閃著興奮光芒的眸子后,勸阻的話在喉嚨里轉了幾圈終究咽了回去,罷了,反正有他在。
這次他一定寸步不離。
“那就在行宮附近的山林轉轉,莫走遠,獵些小物便好。”
翌日,冬陽高懸,天朗氣清。
從前每每見符城,他的穿著打扮都直讓嘉寧皺眉,自打來了行宮她終于能置辦起他的衣物,恨不得將蘭京時行的料子花樣都在他身上過一遍。
不得不說,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
他穿上錦緞后,再也不像鄉下來的土包子,渾身氣度模樣遠超蘭京的那些貴公子。
嘉寧看著也格外賞心悅目,雖說這人又擰巴又冷硬又愛管她,但看在他這副皮囊的份上,她還是能再忍他一段時間的。
嘉寧今日給他挑了一身紅色勁裝,正好與她身上的相應。
符城還是頭一次穿這種亮顏色,正有些別扭,嘉寧卻一把攬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真好看!”
看著她眼睛亮晶晶注視著他的樣子,他耳根微熱,替她緊了緊披風的領口,又去檢查她要騎的那匹馬的狀態和馬鞍。
“公主,山林積雪,馬蹄易滑,請務必跟緊些。”
“知道啦,我們趕緊出發吧!”
馬蹄踏在松軟的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打破了山林的靜謐,呼出的白氣在空中迅速凝結消散。
符城始終緊緊跟在她身側,一旦速度過快就會出言提醒。
嘉寧一邊嫌他啰嗦一邊老實放慢速度,畢竟她雖然貪玩,還是知道輕重的,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騎術也就能騎上慢慢走的程度。
“符城你看!”嘉寧忽然勒住馬韁,壓低聲音指著前方不遠處的雪窩,有一只通體雪白、眼睛烏溜溜的兔子正豎著耳朵朝這邊張望。
這有什么難的,不過是隨手一箭的事兒。
“多可愛……”
嘉寧話剛說了一半,便見那只可愛的兔子被一支箭牢牢釘在雪地上,身軀徒勞地蹬了幾下腿,便沒了聲息。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你干什么?!”嘉寧驚呼,難以置信地看著符城,他舉起的弓還未來得及放下。
符城剛想邀功,卻聽見嘉寧的質問,臉上的神情也僵住了,透出些無措出來,“我以為……”
“你住嘴!”
嘉寧不想聽他說話,翻身下馬,動作太急甚至踉蹌了一下,符城下意識想伸手去扶,卻被她狠狠一把揮開。
她幾步沖到兔子旁邊,看著還在微微抽搐的軀體以及雪地上刺眼的鮮血,又氣又傷心,眼眶“唰”地一下就紅了。
她瞧見那雪團子似的小東西在冰天雪地里格外靈動招人疼,想和他分享,哪里想到身后這人竟會一箭將它射死了。
符城懊悔又慌亂,試圖上前一步靠近她,“公主,我不是……”
“滾開!離我遠點!”嘉寧猛地后退一步,避開他的觸碰,眼淚大顆大顆滾落下來,混合著怒氣砸在雪地上。
“你這個死木頭!土包子!一點情趣都不懂!你走開!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跟在后面的白幼晴和宋成鈺也跟了過來,“怎么了?”
嘉寧委屈地抽噎著向他們告狀,“我看見一只特別可愛的兔子,結果符城一箭把它給射死了!”
白幼晴連忙上前扶住她,輕聲勸慰著。
宋成鈺眉頭微皺,略帶不贊同地看了符城—眼。
符城站在那像個犯了錯不知所措的孩子,看著嘉寧縮在朋友懷里哭得傷心,心口又酸又澀又悶。
“我以為公主想要獵那只兔子,想著晚上可以給她做麻辣兔頭。”
他干巴巴地解釋道。
“你還想要吃它!”嘉寧兇狠瞪向符城,眼淚掉的更兇。
他想道歉,偏偏笨嘴拙舌,找不到合適的話來撫平她的怒火。
最后僵硬地解下自己的外袍,走到雪兔旁邊,單膝跪地,動作笨拙卻又帶著一種小心翼翼,輕輕擦拭著兔子頸項傷口處和周圍雪地上的血跡,試圖將那礙眼的紅色擦去。
他一邊擦,一邊低著頭,嗓音低啞沉悶地道:“別哭了,是我的錯。不該沒聽你說完話就動手。”
將干凈一點的兔子用外袍裹起來,捧在手里,再次起身走近嘉寧,低垂著眼眸,聲音放得更輕緩些,語氣帶著乞求,“要不要帶回去葬了?或者,我下次給你抓活的兔子?”
他身影高大挺拔,但姿態卻是前所未有的笨拙和狼狽,眼睛里滿是忐忑。
嘉寧的哭聲慢慢小了下來,她抬起淚眼婆娑的臉,看著符城那副低頭認錯的樣子,滔天怒火在他笨拙的動作下,竟奇異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濃濃的委屈。
“真是個呆子!”
她狠狠瞪著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語氣卻不再那么尖銳:“死都死了!還埋什么埋!你個木頭疙瘩!”
“那……”符城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她紅著眼睛哼道:“當然是帶回去吃了,你不是說要做麻辣兔頭嗎?”
嘉寧伸手摸了摸兔子,“沒事兔兔,讓你死得其所,其他兔子想進我的肚子還需得層層挑揀呢。”
她的情緒來的快去的也快,白幼晴見怪不怪地起身,“那今天晚上吃暖鍋吧,再加一道麻辣兔頭!”
符城將兔子遞給身后跟著的侍衛,動作輕柔地用帕子擦去嘉寧臉上的淚痕,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溫柔,“別哭了,臉都凍花了。”
“還生氣嗎?對不起,我下次一定不自作主張了。”
嘉寧濕漉漉的眼睛對上他盛滿歉意的眸子,她嘟著嘴哼了一聲,故意偏開頭不看他,卻沒再開口罵他。
之后符城打每一個獵物之前都要出聲問一下她,得她同意后才開弓,但嘉寧也沒再遇上比較喜歡的小動物了。
日頭漸漸西斜,山林的溫度下降得更快,宋成鈺看了看天色,“皇姐,時辰不早了,雪地難行,我們該回去了。”
嘉寧點點頭,“也玩盡興了,回吧。”
幾人最后獵得一頭野豬,一只狍子,兩只獐子,幾只山雞還有那只兔子,算得上滿載而歸。
回到凝香殿不久,熱氣騰騰的羊肉暖鍋便端上了桌。
符城果然去了小廚房,白幼晴拉著宋成鈺興致勃勃地去看,回來時一臉促狹地對著嘉寧擠眉弄眼,“嘖,真沒想到你這位符世子不僅武藝高強,還精通廚藝啊,那架勢,專注得很。”
嘉寧想象著那個畫面,抿唇一笑,心里最后那點不快也煙消云散了。
晚膳時分,暖鍋咕嘟咕嘟冒著白氣。
符城端著一碟紅油锃亮、香氣四溢的麻辣兔頭走進來,輕輕放在嘉寧面前,他臉上還帶著一絲在廚房沾染的煙火氣,眉宇間的冷硬在暖融融的燈光下柔和不少,“給你賠罪。”
這盤菜和她平日里吃的道道精致的佳肴完全被不同,透著股粗獷實在的野趣。
她試探性地咬了一小口,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麻辣鮮香,肉質緊實中帶著一絲嚼勁,火候恰到好處,唇齒生香。
“怎么樣?”符城站在她身邊,低聲問,目光緊緊鎖在她臉上。
嘉寧又咬了一大口,腮幫子被食物塞得微微鼓起,瞇著眼滿足地點點頭,含糊不清道:“好吃!比宮里那些只講究擺盤的東西好吃多了,這兔子死得不冤。”
聽到她的肯定,符城才終于放下了心中巨石,緊抿的唇角忍不住向上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又默默又給她添了勺溫在爐上的清燉羊肉湯。
白幼晴打趣地笑,“符世子這也算兔債兔償了。”
宋成鈺也勾著唇,給白幼晴夾了一筷子菜。
眼睛在這兩人之間打量一圈,嘉寧突然好奇問道:“你們兩個……打算什么時候過明路定下來呀?”
“我們兩個又不急,不得你先定下來再說我們的事兒,”白幼晴邊吃邊漫不經心地囫圇說著。
忽然桌子上靜了下來,宋成鈺在下面輕輕捏她一下。
她這才反應過來不對,忙擦擦嘴尷尬笑道:“我是說不急,不急。”
嘉寧瞄了符城一眼,見他仿若未聽見,也就放下心來,換了個別的話題。
一頓飯吃完,宋成鈺和白幼晴兩人告辭回去,幾個宮人在外間收拾,嘉寧吃飽有些犯困,倚在內殿軟榻上假寐。
符城輕輕在她身旁坐下,也未出聲,目光在她那張芙蓉面上逡巡。
她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睜開眼睛,打了個哈欠,“你回來了?準備睡覺吧,我乏了。”
“成珺,我想過明路了。”
聽聞這句話,嘉寧瞬間嚇醒了,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睜大眼睛,“你說什么?”
符城語氣認真,眼神堅定,“等回京我便給我父王寫信,請他向陛下請旨賜婚。”
“不是,怎么這么突然?”嘉寧一下懵了,不會是剛剛白幼晴那句話刺激到他了吧。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隨我去西北吃苦的,先將親事定下來,我日后找機會調來蘭京,到時候我們再成婚。”
這個主意在他要和嘉寧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
他不能就這樣丟下西北不管,也不能讓她嫁去西北,給他一些時間,讓他把西北那邊的事處理好,就調來蘭京,和她成婚。
嘉寧腦中一片空白,完全沒做過這個準備。
“白小姐說的有道理,你是長姐,只有你的親事定下來其他殿下們才好成親,是時候該考慮了。”
“……你讓我想想。”
嘉寧從軟榻上起來,躺到拔步床內側,腦海思緒紛亂,一時沒個頭緒。
符城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挨著她在床外側睡下。
一室寂靜,兩人各有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