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妹挑眉,不是因為她詫異蝶漪看出來方子的來源,而是她說的“江南”,她本來已經斷定這些人是宋人,但是宋人又怎會說自己是江南國呢?而且剛才自己說南蠻的時候,這兩個人也沒有異樣,難道,真的是自己想錯了?
她沒有花太多的時間糾結這件事,而是回答道:“國有境而醫無境,我曾有幸結識真正懸壺濟世的醫者,也曾跟隨過一位宋國來的道長行醫,除了他們教授過的醫術,我學習的醫書也都是博采眾長的。”
桃妹說的話沒有毛病,蝶漪幾人是聽不出瑕疵的,道了謝便叫人離開了。
正如夢言所說,索潼的身子骨強健,第二日便醒了,他還不好意思地撓頭,覺得自己給大家添麻煩了。
蝶漪立刻給他搭了脈,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點點頭,這下大家才送了口氣。
“嘿嘿,我都說了沒事,我看收拾收拾,下午我們就——”話還沒說完,索潼就劇烈地咳了起來。
荊彬趕緊遞水過去。
蝶漪見狀道:“你外傷雖然愈合的快,但內里還是傷了的,有條件的話,還是要休養一番再動身。”
大家自然也都知道這個“有條件”是什么意思,可他們現在沒這個條件啊,不是說銀兩的事情,而是安危,敵人在暗,每天都如同頭上懸著一把利劍般難以安眠。
索潼喝了水后還要開口,荊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別莽撞,你現在這個樣子,就算一起走,到時候遇到什么事情,你反而成了拖累。”
靜純和靈芝都倒吸了一口涼氣,荊彬竟然這么說話,太傷人心了,他“失蹤”之前好像不是這樣的啊。
蝶漪本來就比一般人冷漠,沒想到夢言也沒有說什么,似乎十分認可。
靜純聽不下去,想出言反駁,便聽到荊彬又說了一句,“就兩天,這幾日我看周圍還比較平靜,你再修養兩日,若是沒法同行,你便先留下,我們幾人先行前往下一個地方。”
靜純沒有說什么“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的傻話,看到索潼也點了頭,她明白,這應當是他們這個“組織”一起磨合出的默契。
“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靈芝打開門,是平日里跟著桃妹來學習的小郎中,看樣子是桃妹叫他來給索潼診脈的。
“你家女郎中呢?”靜純隨口一問。
小郎中嘴角微微抽動一下,答道:“阿桃師父在前院坐診呢。”
“什么聲音這么吵?”
夢言的耳力極佳,靜純一開始是沒有聽到的,現在經她這樣一說才發現,前院還真是有哭聲。
荊彬十分警覺,連忙走到門口向外張望。
小郎中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剛剛有位男子,在家中突然昏過去了,他的母親和請鄰居幫忙給抬到醫館后,阿桃師父說這種情況最好不要隨意移動他,現在情況已經很不好了,她不一定能救得回來,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他的母親聽了之后差點也當場背過氣去,還好我們及時接住了她,又是給她喝靜心茶又是順氣的,他也是,一直跪在地上求阿桃師父救救她男人,引得路人都來看熱鬧……”
他說完就走到了索潼的床邊,一邊打來醫藥箱,一邊接著嘟囔道:“其實這病人能不能救回來還是要看天意的,又不是我們不想救,這還沒怎么樣呢,就搞得倒像是我們把這男子怎么了似的。”
“這樣下去不行。”荊彬皺著眉道。
屋內幾人對視一眼,小郎中剛搭上脈,又回頭道:“是不行啊,可又能怎么辦呢?我們開醫館做生意的總不能往外轟人吧,可憐阿桃師父一介女子,她哥哥這幾日又不在城里……”
“把脈時最好不要說話,她沒教過你?”蝶漪實在受不了這個小郎中了,開口道。
小郎中只覺得后背一寒,不再言語,專心把脈。
靜純幾人都知道荊彬的話并不是小郎中理解的那個意思,若是這個醫館過于引人注目,難保不會暴露他們幾人的行蹤。
“看來,你師父還沒有救治好那人。”蝶漪的聲音輕輕的,但小郎中聽來,就像是有一條小蟲一樣從小郎中的耳朵爬進了心里。
他紅著臉,“阿桃師父強行給他服了丸藥,但那人還是氣息微弱,看她的樣子,不知道是否還有更好的辦法。”
靜純看向蝶漪,她有一種預感。
果然,蝶漪目光堅定,“我有個辦法……”
桃妹如她新收的這個小郎中所料,其實是一籌莫展的,若是沒有移動這人之前,她還有六成的把握救治,可現在,也只剩下兩成了,若是連云貞道長給過的這個丸藥都不能讓他清醒,她也無力回天了。
再一看旁邊癱軟的老婦和哭哭啼啼的女人,她的頭開始隱隱作痛,她自然知道這是一家的頂梁柱,而且還沒有個一兒半女呢,這要是真在她的醫館……
唉,可如何是好?!
現在讓他們去請其他堂里的老先生來?
“阿桃師父!”
清脆的聲音傳來,桃妹一回頭,就看到了小郎中朝他走過來。她皺著眉頭問:“怎么了?那邊有什么狀況?”
小郎中稍稍踮起腳在她耳邊嘀咕了幾句,然后就見桃妹的眉頭悄然舒展開來。
然后疑惑地回頭望去,雖然沒有看見人影,但是心中不知怎的,就是莫名相信了。
“我要給他施針,閑雜人回避。”桃妹沖著大家說完,又對小郎中和伙計說:“你們幾個搭把手,把他抬到內室去。”
伙計們應了一聲就開始行動,本來還癱在椅子上的老婦人一下子就起來了,“可不行啊,你要是對他做點什么……”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桃妹的目光瞪了回去,“你還想不想救你兒子?”
桃妹說這話冒了極大的風險,但此時顯然沒有更好的辦法。
沒有別人的阻攔,很快,那個男子就被抬進了內室,桃妹緊隨其后,只見屋內站著的靜純和蝶漪兩人。
這就是蝶漪說的法子,她若是能出手把人救好,便不會再引起別人的過分關注,但是也絕不能讓別人知道是她治好的,所以才叫小郎中傳個話。
而靜純,自然是來保護她的,萬一這個男子什么的本身就是個幌子呢。
好在沒有那么復雜,蝶漪只是簡單翻看了男子的眼皮,再捏著嘴巴瞧了瞧,又探了談脖頸一側的脈,就胸有成竹的去準備了。
靜純在旁邊沒有打擾她,桃妹也不敢打擾,但是看樣子,這位蝶漪姑娘是真的有辦法。
只見蝶漪動作嫻熟,從針包中拿出針灸針來,就在那男子的頭頂扎了下去。
桃妹看到蝶漪拿出針灸的時候,她就有如醍醐灌頂一般,自己怎么沒想到呢!
還是因為不熟,桃妹暗下決心,一定要把云貞道長留給她關于針灸方面的書籍再好好學習一番。
幾針下去,那男子竟然氣息越發明顯,桃妹看到蝶漪開始收針,趕緊過去探脈,果然,已經強勁了許多。
桃妹眼中有著幾分驚喜、幾分佩服,“多謝您!”
靜純看到桃妹如此恭謹,又想起她剛剛聽到的話,心中對這人的好感又添了幾分,“也謝你自己,若不是你這么信任我們,讓蝶漪施針,他也不會有這個福分。”
靜純的眼神落到榻上男子的身上,桃妹也趕緊反應過來,換來小郎中,“去告訴他們一聲,說已經沒有大礙了,還要在這觀察一下。”
桃妹見小郎中出去后又看向蝶漪,“不知姑娘剛才是怎么想到用針灸一法?”
“他這是血氣瘀滯,必須打通經脈才行,你用常規的藥物是很難在短時間內起死回生的。”蝶漪沒有直接回答怎么想到的,而是沒有藏私地將癥結講給桃妹聽。
桃妹早就懷疑這位姑娘是個高手,高手都有性格嘛,剛才自己也不好問太多,沒想到她竟然和盤托出。
桃妹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的激動,嘴唇哆嗦著,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人家提供什么樣的幫助。
靜純沒有讓桃妹這樣的狀態持續太久,她開口道:“既然你知道了你想知道的,那我也想問問我想知道的。”
桃妹忙不迭的點頭,“你們幫了我這么大一個忙,想知道什么我肯定知無不言。”
靜純很滿意桃妹的態度,她走到書架上拿起一本書,“這本書不知你是從何處得來?”
內室是桃妹平日里研讀醫書和小憩的地方,剛才桃妹就是讓人將那男子放到了自己平時午睡的榻上,這件內室醫書眾多,有原來醫館留下的,有桃妹新購入的,也有她一直隨身帶著的。
而靜純手中拿著的那本,就是桃妹一直珍藏在身邊的,她以為靜純和蝶漪兩人是因為在市面上沒有見過這一本才好奇,便道:“這便是我之前跟隨的一位長輩時常看的醫書,上面記錄的許多藥材和方子都是罕見的,醫書珍貴,我不好討要,能夠自己謄抄一份已是幸事,若你們喜歡,我可再謄抄一本新的送給你們作為謝禮。”
蝶漪沒有說話,她對這個醫書的內容不是很感興趣,靜純倒是十分激動,“你說的長輩可是位五十歲左右的女子?你是在什么地方遇到她的?”
桃妹這下才反應過來,原來人家關心的不是醫書上的內容而是這個人。
她心里隱約有個猜測,他們也許認得云貞道長,但她也知道云貞道長身份敏感,便問道:“不知你們和她是什么關系?”
靜純看到桃妹馬上嚴肅起來,又想到師祖被遣送回國的事,心里明了幾分,便道:“云貞道長是我的師祖,她從年前便開始云游,師門還不知她的蹤跡,剛剛看到這醫書的內容與師祖的醫書一樣,便有些好奇。”
桃妹立刻換上了笑容,“原來是道長的徒孫,失敬失敬。”
“你真的認識師祖?”靜純心情一時難以平靜,師祖來金國就是尋找緣子的,說不定可以從中知道緣子的一些事情。
桃妹見靜純的激動也不是假的,喚來小郎中看顧好榻上的男子,然后對她們說:“我們去后院說吧。”
行至后院,靜純簡單將前后因果和幾人說了,荊彬還是比較謹慎,選擇出去轉一圈。
桃妹卻沒有見怪,知道靜純的身份后,她覺得這幾個人都親切了起來,云貞道長那么好的人,她們也應當如是。
“我和道長的緣分是從鹿邑開始的……”
聽完桃妹一番簡要的敘述,靜純也快速地消化其中的內容,“怪不得師祖會將這些醫術傳授給你,不僅是因為你的技藝,肯定也是看中了你的德行。”
桃妹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當初選擇留在陳州等地,是因為想要傍鄆王這棵大樹,后來被寶嘉教訓、被福晉感化才歇了心思,才有了今天自己的作為。
但自己的這些小心思,怎么會和靜純她們說呢,反正也不重要。
靜純夸她這幾句其實也只是寒暄,她真正的目標在后面,“聽說陳州城的瘟癥,是鄆王過去主理的,你一定也見過鄆王了?”
桃妹心里一緊,怎么想什么來什么,她們不會是知道自己曾經對鄆王……
不可能,她們怎么會知道。
但被這么一打岔,她都無暇去想為什么靜純突然對鄆王感興趣了。
“嗯,不僅在陳州,從鹿邑一路過來,基本上都是靠鄆王才能快速地控制住瘟癥,還百姓安寧。我也算是其中較為得力的醫女,也曾跟隨鄆王行醫救人,所以不僅見過,還比較熟悉。”
蝶漪剛剛還沒有多大興趣,覺得自己只要去了鹽州就能找到緣子蹤跡,這期間其他的事情也不會改變什么。
但是一聽到鄆王,她馬上來了精神,“這個鄆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見一向冷漠的蝶漪突然開口,桃妹有點回過味來,這幾個人對鄆王似乎關心過頭了啊。
還未待桃妹將疑惑問出口,靜純就趕緊找補道:“我們這一路走來,不斷聽到鄆王的事跡,非常敬佩,不知他的醫術和師祖想比誰的更高超些?還有他的人品,真的如傳聞那般嗎?”
桃妹聽靜純這樣說,有點明白了,她們還挺在乎自己的師祖是否被別人搶了風頭,她笑道:“我只知道道長和王爺的醫術都非常高明,我的醫術還不足以對他們二位品頭論足,更何況文無第一,他們二人一直忙著治病救人,也沒有過什么比試的念頭,所以第一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
靜純覺得也無所謂,因為她本來在意的就不是第一個問題啊。
“至于鄆王的人品,”桃妹停頓了一下,皺著眉頭開始回憶,她不想按照自己主觀的想法去評價,而是想從旁觀者的角度想想他的行為,到底該怎么和別人說。
她這一停頓皺眉不要緊,在座的其他人馬上也皺起了眉,難道說這個鄆王真的是個混蛋?或者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桃妹嘆了口氣,搖搖頭,“還真是沒有什么值得詬病的,我想了半天,他的人品確實不錯,不管是之前四處義診救治貧苦百姓,還是這次舍身救治瘟癥,都足以顯示出他仁德的一面,而且他在陳州治理政務也很有能力,得到了百姓們的愛戴,他身為王爺,也絲毫沒有架子,事事躬親,待人接物溫良恭謹,我知道這樣說給你們聽,有些神化了,但他確實如此。如果你們再見到云貞道長,也不妨和她求證,看我說的有沒有假話。”
憋了半天,桃妹竟然說了一堆夸鄆王的話,蝶漪和靜純心里都不太好受,靈芝深諳自家姑娘心思,為桃妹續了杯茶,裝作不懂事道:“人哪有十全十美的,這位鄆王表現的事事妥帖,該不會是裝的吧?”
桃妹剛喝下去的茶差點沒噴出來,趕緊咽下去說道:“不會,他能裝得了十天半月,還能裝得了一年嗎?我雖說不上和他朝夕相處,但共事的時間并不短,我不相信他是個虛偽的人。”
蝶漪盯著桃妹一說起來鄆王就充滿光亮的眼睛,語氣難得像是在調侃,“這位鄆王如此心系百姓,顧得上大家變難免會忽略自己的家吧。”
靜純已經很久沒有聽過蝶漪如此陰陽怪氣的說話了,上次還是在關于亦如的事情上,她也很好奇,桃妹會怎么回答。
桃妹被蝶漪盯得心里發毛,似乎這人要擊穿自己的心,看看里面到底藏著什么秘密一般。
但是她現在問心無愧,他對鄆王更多的是景仰而非愛慕,不管蝶漪出于什么目的,她只要實話實說便好。
“在我看來,鄆王并沒有舍棄自己的小家,他與福晉二人十分恩愛,他們不僅一起在朔州抗擊蒙軍,經歷生死,福晉更是在鄆王孤身涉險去了陳州后,千里追夫,要同他共患難。福晉這人……”
桃妹說著說著便陷入了回憶,嘴角微微噙著笑,停頓的這一下,又把所有人的胃口都吊了起來。
“所以,你與鄆王福晉也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