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春天。
已是深夜,顧喬合上手中的《紅樓夢》,看著窗外。遠處不少霓虹燈還閃著光,但是太遠了,光照不到這里,這里還是一片漆黑。
身上的真絲睡衣太過清爽,甚至有點冷。蕭老爺在書房,此刻房間里只有顧喬一人。
不知道是第幾次讀《紅樓夢》了,每每讀到最后一章,就倍感人心薄涼,總會叫她心神不寧。
家中已經得到消息蕭銘義即將留學歸來,蕭老爺的失眠癥似乎越來越厲害了。
顧喬知道,蕭山已經不是當年的蕭山,在銘義走的這兩年里,蕭老爺回家后每天都很累,看著很疲憊。
“二太太,您怎么還沒休息。”傭人青蘿推門進來。
青蘿進蕭家已經兩年了,當初還是蕭老爺找來專門服侍二太太的。她不過二十歲的年紀卻通情達理,辦事極為周道。雖說二太太是個性情寡淡的人,但她看得出來,二太太很渴望得到老爺的關懷。所以她有時會同二太太談心,二太太跟她也比較親近。
“看書,有些晚了,這就休息了。”顧喬放下手里的書。
“二太太,您看書不打緊,可千萬別把自己身體累壞了,聽人說晚上喝牛奶對睡眠好,您喝了吧。”青蘿將手中的牛奶放下。
“家里冷冷清清,不看書也真是無事可做。”顧喬結果牛奶喝了幾口,就沒再動。
路過老爺的書房,青蘿眼珠轉了轉。
“老爺,這么晚了,您還忙著呢?”青蘿推開房門。
“嗯,怎么了?有事么?”蕭老爺一遍翻看文件一遍問。
“老爺,沒什么事。就是。。。二太太,身體不太舒服。”
“哦,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蕭山放下手里的文件,把東西鎖進保險柜。回到臥室。
床頭的燈還亮著,顧喬閉著眼睛,似乎剛剛睡著。蕭山用手摸了摸顧喬的額頭,并沒有發燒。他給顧喬蓋上了被子。顧喬翻了身,醒來了,看見蕭山她稍微愣了一下。
“老爺,您的工作做完了?”顧喬問道。
“青蘿說你不舒服,我來看看。”蕭老爺看見床頭的《紅樓夢》,拿起來翻了兩頁。
“怎么又看這個,你不是一看這個就哭么?”
“現在已經不哭了,興許是年齡大了,不那么矯情了。就是心口堵的厲害,有點睡不著。”
平時顧喬不論什么時候都穿的整整齊齊,畫著精致的妝,根本看不出是個三十歲的人。現在她沒了口紅的修飾,嘴唇發白,竟也有幾分老態。
蕭山突然心生愧疚。
顧喬已經跟了他七年,幫他操持家里的里里外外。從妙齡少女到婦人,七年的時間竟然將她變的如此憔悴。
他握著顧喬的手,緩緩的說:“喬兒,我對不起你。都是因為我自私,毀了你一輩子。”
顧喬深深的嘆了口氣。
“老爺,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您,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早就知道您對大太太的感情,但我還是執意要嫁給您,您沒有毀我什么,這一切是我自己選的。”
顧喬原本是蕭山的秘書,雖然家里只是做些小本生意普通人家,卻很開明。省吃儉用供她讀大學,畢業后進入了蕭氏企業。不曾想沒過多久父母和他人因為生意起了糾紛,被雙雙殺害。因為對方勢力太大,警察沒有抓兇手。顧喬一夜之間失去雙親孤苦無依,她原本想從公司樓上跳下一了百了。卻在那天被蕭山看出端倪,救下了。得知她的遭遇后,蕭山幫她報了仇。從此之后,兩個來往漸漸多了起來。不久蕭山便向她求婚。
顧喬原本已是將死之人,她在這世上早已無牽無掛。要說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蕭山對她的恩情。因此,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顧喬原本以為蕭山只是看上了她年輕貌美,直到她第一次看到大太太的照片。
那張臉,和她是那么的相似。
七年了,整整七年了。
顧喬可以肯定,蕭山從未愛過她,她在家中如透明般的存在。蕭銘義還能對她以禮相待,而蕭鴻晟,從未叫過她一聲姨娘。對于這些她倒是一點都不在乎。只是這種冷清,像刀子一樣不短的剜著她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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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祁君、宋佳文、許劍華三人已經順利畢業。兩年的時間他們都長大了。
許劍華正式入職報社已經一月有余。他在上學期間,便開始在報社實習。因為身體健壯,能吃苦,什么活兒都能做,文筆不錯,偶爾也能完成一些簡單的報道。所以主編比較賞識他,畢業之后得以順利進入報社工作。
劍華家境不好,所以很珍惜這份工作。他每天會提前一個小時來到報社,將資料整理好,再把當天的采訪大綱編輯完交給主編。他知道對于一個剛畢業的學生來說,現在重要的事情是積累經驗,因此他很勤奮。
不久,他與另外一個同事接到了要采訪蕭氏集團負責人蕭山的重任。
很快到了約定好的時間。結果他的同事因為生病來不了了,主編又抽調不開多余的人手,沒有辦法只好讓許劍華硬著頭皮單獨完成采訪。采訪大綱已經是主編確定過得沒什么問題,但這是許劍華第一次單獨采訪,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生來一張冷漠的臉,無論自己內心有多緊張,臉上都看不出來任何異樣。
許劍華準時出現在蕭家,聽傭人講蕭老爺出門辦事,再有半個小時才能回來。
許劍華一人無聊,便在客廳來回轉。果然是富貴人家,吃穿住用無一不在彰顯主人的身份,一套茶杯可能就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
門口的玉蘭花開的很好,花園景色別致,既有西方園林的典雅,又不失中式園林的韻味。劍華便拿起相機走向門口的花園準備拍照,就當是取一些素材也好。
他從各個角度照了一些照片,轉身卻看到有人在玫瑰花圃旁邊侍弄著花,是個女子,打著陽傘,看不清楚長相。但是顯然是個年輕女子,嬌嫩的手拿著噴壺,仔細的給每一朵花澆水。
許劍華心中猜測,難不成這是蕭家二太太?早就聽聞蕭山的二太太比他年輕許多。但沒想到不僅年輕,還如此美艷動人。
這時候那女子回了頭,看到許劍華,便沖他笑了笑。
“您好,請問您是哪位?”女子開口問道。
“我叫許劍華,是日報記者,來采訪蕭總的。”許劍華有點不知所措,在別人家東走西走的顯然有點不懂規矩。
“您好,我叫顧喬,是這個家的女主人。”顧喬回答。
“原來是蕭太太,我太失禮了。”他故作鎮定,想著找一些話題聊一聊。
“沒關系的,反正你們采訪都要有圖片的,這些花都是我種的,我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弄這些花花草草。你盡管拍照”顧喬笑著說。
“您的園藝水平這么高,這個,這個玫瑰,真是不錯。”許劍華原本想要由衷的贊美一下,但是奈何自己根本就不認識花,只好隨口胡謅。
“許先生,這個是山茶,不是玫瑰。”顧喬笑著指正。
“是,是,山茶。”
許劍華嘴里嘟囔著,沒想到這么快就被揭穿了,那只好聊點別的了。想起自己兩年前和蕭家大公子有一面之緣,索性就聊聊蕭銘義吧。
“素聞蕭總和太太關系很好,那您平時對兩位公子的照顧一定也很費心吧。特別是大公子。”
此話一出,許劍華立馬就后悔了。不知道是不是第一次單獨采訪太過緊張,他這問的都是些什么問題!
原本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故意提起的話題。可是他已經知道蕭銘義是蕭山的養子,年齡和顧喬也差不了幾歲。而顧喬只是個姨太太,他們的關系怎可能會融洽。為什么自己要挑這么敏感的話題來問?
他發現顧喬的臉色也不是很自在。
“那個。。。蕭太太,不好意思,我確實。。。我。。。”
他沒有說下去,這個歉要怎么道?難道說“對不起我忘記你只是蕭家的姨太太?
雖然許劍華表面沒表現出來,不過言辭間卻透露著窘態,顧喬一聽就明白了,顯然他不是故意這么問的。
顧喬回答:“許先生有所不知,我真正住進蕭家的時候正是銘義出國留學的日子。確實不太熟悉。馬上他就回國了,慢慢感情會熟絡起來,畢盡是一家人。”
許劍華悄悄的感謝顧喬,如果不是她這么輕松自在的回答,恐怕一會兒的采訪他會做不下去。
“時間快到了,他們就要回來了。天氣這么熱,許先生不妨先進屋喝點水。”
“好”
除了這點小插曲,其實整個采訪過程還是比較順利的。蕭老爺看上去心情不錯,回答問題很配合。
采訪結束后,顧喬熱心的留許劍華吃飯,許劍華以趕稿為由匆匆離去。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再問什么不該問的。
吃完飯,顧喬正在給蕭老爺切水果。
“我給銘義說了一門親事。”
顧喬手中的水果刀停下了,“老爺,您是說給銘義說了一門親事?”
“對。”
“為什么不等他回來,問問他的意見?”自從銘義出國后,蕭老爺很少和銘義聯系,唯獨的幾次還是銘義主動打的電話。兩人說不了幾句話就掛斷了。
看來那件事情,父子之間還有芥蒂。
“他也該成家了。如今各地都在打仗,該早做打算。”
顧喬點點頭。
“還有,這件事不要告訴鴻晟。那小子肯定會告訴他哥,我不想生什么變故。”
春芽把剛洗干凈的葡萄放在桌子上,問道:“老爺,大少爺什么時候回來?我們好準備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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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揚回國后直接去了南京,到現在已一周有余。
期間他去了她口中的南京值得游玩的地方。她曾經許諾,會帶著他來。
祁揚也去了她曾經讀過的學校,老師依稀記得她家的位置。祁揚按照位置去尋找,仍然一無所獲。
只是聽過往的鄰居說,她的父母都是教師,去年不知發生什么變故人去樓空。
末了,那人還遺憾的說:“不太平不太平啊,能走的都走了。好好的地方,人越來越少。”
雖說這里還未受到戰爭侵蝕,但自今年以來,南京要開戰的傳聞吵的沸沸揚揚。
時局動蕩,不少店鋪關了門,街上有人很少。
該辦的都辦完了,無事可做。今天晚上的火車離開,祁揚看著時間還早。來到旁邊的一家書店閑逛。
上午十點左右,書店剛開門不久,沒有什么客人。
書的種類數量都不多,架上積了一層灰,想來這老板也不打算長久的開下去了。
祁揚回頭一看,果然,書店老板在柜臺打著瞌睡。看到客人來了也并沒有招呼的意思。
祁揚隨手拿起一本書翻著,想著能拿上火車打發時間。
門口來了一輛車,車停穩后,車上下來兩個保鏢模樣的人一前一后張望著。
祁揚心下猜測,這一定是什么重要人物。看著他們的架勢也莫名的緊張起來,不愿再耽擱。拿著挑好的書去結賬。雖然祁揚著急的想要走人,老板卻懶洋洋的,經過好一番催促才結好賬。祁揚趕緊出門。他剛走到門口,還沒有推門就看見一個身著黑衣黑褲的人站在那里,臉上蒙著口罩,手里拎著箱子,鬼鬼祟祟的。
他沒有意識到祁揚在看著他,他只是警覺的盯著那輛車。
不久,一名年輕女子從車上下來,正準備到馬路對面的商場去。
突然那個黑衣人從口袋里摸出了搶,將槍口對準了那個女子!
祁揚下意識的喊了一聲“小心!”
槍響了打到了車的玻璃。
車邊的人迅速將那個女子護在身后。她嚇的花容失色,不停的尖叫。
緊接著,第二顆子彈打到了車頂。
街上人群大亂。
黑衣人跑向汽車,女子身邊的保鏢拔槍射擊。
乘著黑衣人不備,祁揚將手中的書砸向他的手,黑衣人沒有防備,手槍掉地。
保鏢幾步上前,將其摁倒在地。
祁揚松了一口氣。看著人沒事,轉身準備離開。
“這位先生,您剛才救了我的性命,不知您可否賞光,中午一同吃個飯。”
那女子叫住了祁揚。
祁揚本就是無心之舉,況且幾日的奔走也有些累了,并無赴約之意,想要推脫。
“區區小事而已,姑娘不必掛記。我的旅店就在前邊不遠處,晚上還要乘車離開南京。不必您破費。”
那女子卻自顧自的說:“我先去辦點事情,再過一個小時您準時來這里,我會讓司機過來接您。”說罷,上車離去,全然沒有征求祁揚的意見。
祁揚苦悶至極,怎會有如此霸道的人,完全不顧及他人感受。
一個小時后,祁揚只得來到書店門口,果然,那輛汽車已停在了那里。
祁揚上了車。
看的出這是一輛極其豪華的車。
司機簡單的向祁揚打了聲招呼就不再言語。
祁揚向司機問道:“您家小姐是什么人物?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會兒貿然見面該失禮了。”
司機回答;“您不是本地人吧,在南京可沒人不認識她,她可是方家大小姐。”
方家?難道是。。。
到了飯店,司機將祁揚帶到包間。
一開門,一個中年人坐在桌邊,穿著藏青色長衫,帶著一副金絲邊眼睛,唇邊蓄著兩撇小胡子,顯得頗為精致。旁邊是他上午救下的女孩。
祁揚的猜測是正確的。果然是他——方宏博。
方宏博招呼他坐下,方小姐迫不及待的介紹祁揚。
“爸爸,這個就是方才救了我的人。”
“方伯父您好,我叫姚祁揚。”祁揚自我介紹,他不時打量著方宏博的眼神,看他能不能記起什么。
方宏博曾是中央要員,軍閥混戰時期投靠皖系軍閥,戰敗后一直銷聲匿跡。這兩年出現在南京已經成為了一個成功的商人,看上去和政府已經完全沒有關系了。
由于姚父工作原因,祁揚年少時曾經與方宏博有幾次接觸。聽父親講此人心高氣傲,為人陰險狡詐,因為背景深厚,所以皖系軍閥戰敗后依然能夠安然無恙。
方宏博顯然已記不起祁揚,為表感謝,他親自給祁揚斟了一杯酒。
“多虧你,小女方寧才能獲救,敬你一杯”
“您太客氣了,我只是隨手幫忙而已。不過,那人為何要傷害方小姐?”
“生意上的事情,難免會有糾紛。”方宏博不疼不癢的回答。也沒有過多解釋。
祁揚笑了笑,暗自想到,什么生意糾紛會拿你女兒開刀,定是把人逼到了萬劫不復。事情鬧成這樣都不見著急,想必已經將那人斬草除根了。
接下來,方宏博談些了當今時局,祁揚也就隨聲附和。看的出,他很欣賞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得知祁揚剛留學歸來,更是大為贊賞。期間方寧不住的給祁揚夾菜,熱心的叫他有點受不了。
飯后,方鴻博叮囑司機將他送回旅店,晚上再將他送到車站。
“爸爸,我覺得一頓飯根本就不能感謝人家,人家可是救了我的命。”待祁揚離開,方寧說道。
“放心,爸爸不會虧待他。”方宏博回答道,接著他補充了一句“日后還要重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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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法國開往上海的郵輪。
蕭銘義踏上回國的旅程。
真的有點累了,他沒有脫衣服直接躺在床上,從襯衫胸口的兜里掏出一張女子的照片。
照片上的女子梳著長長的頭發,站在樹下,笑靨如花。
他仿佛能聽到她的笑聲,聽到她叫喊自己的名字。
如果不是張烈的那通電話,他一直深信她回國已嫁作人婦,過著安穩而幸福的日子。
但是現在,腦子里全是張烈說過的話:“你托我找的人有消息了。那個姑娘的父母是大學教授,一年前好像卷入了什么政治事件,突然一夜之間人間蒸發。算算時間正是她回國的日子。銘義,我下面說什么你應該知道。道上的事情咱們見多了。一家子無緣無故的就這么失蹤,多半是已經被人殺害了。”
“至于到底是有什么仇家,再過一段時間就能調查出來。但是像這種家庭一般也不會招惹什么人。銘義,你還能給我點什么線索,這樣也好方便繼續查下去。銘義?銘義?”
后面的話銘義幾乎沒有聽到。他全身像灌了鉛一樣昏昏沉沉。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現在。
是的,如果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不會突然回國,起碼不會緊張到連再見都來不及說一聲。然而,他當時為什么沒有發現?
再次拿出那張照片,竟然微微有些發黃。銘義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疼的他連喘息的時間都沒有,他用手緊緊地抓著胸口,但是沒有什么用,依舊是劇烈的疼痛。
他們不會再見面了,永遠都不會了。
眼睛有些模糊,這時候他才知道這個明艷的女子真的緊緊占據著他的心。
可是,他知道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