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蟬鳴在七月,正午格外喧囂。
王婭揪著章余見的白T恤下擺,電動車后座的塑料坐墊燙得她直挪身子。
汗珠順著少年凸起的脊椎骨滑進衣領,在藍白校服上洇開幾點深色印記。
“你確定這車能撐到文創園?“
她第三次去戳章余見后腰時,電動車突然發出垂死般的嗡鳴,儀表盤上的電量標志閃爍紅光。
章余見單腳撐地停在便利店門口,后頸蒸騰的熱氣里混著薄荷洗發水的味道:
“去買冰棍,我充電。“
便利店的玻璃門開合帶出冷氣,王婭踮腳去夠冰柜最里層的鹽水棒冰。
貨架那頭突然傳來壓低的爭執聲:
“這次試鏡名額只剩三個,你讓我怎么跟韋瀧開口?“
“張哥,新人總要熬的......“她下意識轉頭,看見兩個戴著墨鏡的男人站在速食區,高個子的正在往貨架上擺飯團,腕間鉑金表折射的光晃過她眼睛。
“章余見?“擺飯團的男人突然摘下墨鏡,露出眼尾標志性的淚痣。
王婭這才認出這是去年某部刑偵劇的男三號張昕承,她追劇時還吐槽過他的打戲像在跳廣播體操。
被叫到名字的人正蹲在充電樁前研究接觸不良的插頭,聞言抬頭時劉海還粘著汗:“張老師。“
他站起身的瞬間,便利店的白熾燈在睫毛下投出細碎陰影,“這位是宋韋瀧老師。“
他指指旁邊穿黑色工裝褲的年輕人,王婭突然想起這是某檔選秀節目的舞蹈導師。
“帶妹妹出來玩?“宋韋瀧從冰柜里抽出兩瓶烏龍茶,結賬時順手把王婭手里的鹽水棒冰一起掃碼。
玻璃門外的陽光將他的耳釘灼成一小粒銀火,王婭注意到他右手虎口有塊燙傷似的疤痕。
章余見接過冰棍時指尖擦過王婭的手背,涼意轉瞬即逝。“張老師在體驗生活?“他朝貨架上的飯團抬了抬下巴。
張昕承苦笑著撕開金槍魚飯團的包裝:“新戲要演便利店店員,導演說我擺貨品的動作像在給骨灰盒上香。“
四個人的影子在瓷磚地上拖得很長。
宋韋瀧突然說起上個月某古裝劇選角,投資方臨時塞進來三個新人:
“有個姑娘試鏡時把毒酒戲哭成瓊瑤劇,就因為她是副導演表妹。“
他擰開瓶蓋時氣泡涌出的嘶響格外清晰,“最后定的那個女三號,你們猜為什么?“
王婭咬碎最后一口冰棍,塑料棒上的齒痕深淺不一。
張昕承接過話頭:“因為她舅舅是燈光組老大,開機當天直接扛著設備來探班。“
他舔掉嘴角的飯團米粒,“這圈子就像拼圖,缺角的永遠不止一處。“
充電樁發出“滴“的提示音時,梧桐樹的影子已經西斜。
章余見把充電線纏成整齊的線圈,王婭盯著他手腕上被曬出的表帶印記,突然問:
“你當時怎么拿到第一個角色的?“
蟬聲在悶熱的空氣里凝滯片刻。章余見把安全帽扣在她頭上,塑料搭扣“咔嗒“輕響。
“大家關系好。“
他說這話時正背對著夕陽,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陰影,王婭突然想起初二那年,他站在教室后門等她值日時,手里也轉著這樣一圈鑰匙。
電動車啟動的瞬間,宋韋瀧突然追出來往車筐里扔了包跳跳糖:“小妹妹,知道為什么超市總把糖果放在收銀臺旁邊嗎?“
他的耳釘在暮色里閃了閃,“因為付錢的人最容易心軟。“
拐過第三個路口時,王婭把臉貼在章余見汗濕的后背。
風里有剛修剪過的草坪氣息,她數著掠過視線的梧桐樹,第七棵的樹皮上還刻著他們小學時畫的歪臉太陽。
那時章余見總把自動鉛筆芯掰斷分她一半,現在他白T恤下隱隱透出某品牌運動飲料的logo痕跡。
“其實張老師沒說完。“章余見的聲音混著風聲傳來。
“那個女三號后來每天最早到片場,替道具組搬了半個月的箱子。“
紅燈亮起時他單腳撐地,“她舅舅第二周就心肌炎住院了。“
王婭的指甲無意識摳著車筐里的跳跳糖包裝。
文創園的玻璃幕墻在前方折出七彩光斑,她突然想起宋韋瀧右手的那塊疤——去年某個打歌舞臺花絮里,他徒手接住了差點砸到伴舞的燈架。
王婭攥著跳跳糖包裝的手指微微發黏。
章余見在攝影棚門口核對通告單時,她正蹲在臺階上研究糖紙反光的棱角——宋韋瀧扔進車筐時分明是藍紫色包裝,此刻卻在暮色里泛著奇異的珠光。
“這是影視公司定制的應援物。“章余見抽走她手里的糖紙,對著廊燈展開,“遇熱變色涂層。“
他指著邊緣幾乎看不見的logo,“宋老師代言的品牌。“
攝影棚的白熾燈管在糖紙上切出細長光斑,王婭突然想起張昕承腕表的反光。
她把糖紙夾進單詞本時,聽見章余見在跟場務確認明天的通告:“替身演員需要準備三套備用戲服?“
回家的路上下起太陽雨,電動車穿過水洼時濺起細碎虹光。
王婭把臉貼在章余見后背數心跳,他運動外套里的檸檬香蓋過了雨水的鐵銹味。
“那個女三號...“
她剛開口就被風灌了滿嘴水汽。
“后來成了武替。“
章余見的聲音混著雨刮器節奏,“去年拍爆破戲時護著群演孩子,后背縫了十二針。“
紅燈前急剎的瞬間,王婭的額頭撞在他肩胛骨上,那里有塊硬幣大小的舊疤,是初三那年替她擋開水壺留下的。
梅雨將窗外的梧桐葉洗得發亮時,王婭儲物柜里的玻璃罐又添了新成員。
那張印著卡通宇航員的跳跳糖包裝還沾著化妝棉的纖維,邊緣用熒光筆標注著“《銀河補習班》殺青紀念“。
她對著走廊頂燈轉動罐子,糖紙折射出的光斑在天花板上游弋,像章余見去年在話劇社客串時操縱的那盞星空燈。
“第十七張了。“身后傳來運動鞋摩擦水磨石地面的聲響。
章余見拎著濕漉漉的雨傘靠在柜門邊,演出服袖口還別著《雷雨》劇組的場記牌。
王婭注意到他左耳新打了耳洞,銀釘在潮濕空氣里泛著冷光。
他們并排坐在美術教室寫作業時,雨滴正敲打著天窗上的爬山虎。
章余見往玻璃罐里投進一顆薄荷糖,“宋老師說這個牌子的糖紙適合做鐳射書簽。“
他翻開劇本的瞬間,王婭瞥見某頁貼著便利店飯團的包裝紙,油漬在“金槍魚沙拉“字樣上暈開淡黃痕跡。
高考倒計時牌翻到“68天“那晚,王婭在晚自習后撞見章余見在器材室練習哭戲。
月光從氣窗斜切進來,他對著鏡子反復調整嘴角弧度,手里攥著的跳跳糖包裝簌簌作響。
“要演出喜極而泣的感覺。“他指著劇本上導演的批注,“張老師說可以回憶收到第一封粉絲信的瞬間。“
王婭從書包側袋摸出玻璃罐,糖紙在月光下泛著貝殼光澤。
“試試這個。“
她抽出某張印著彩虹圖案的包裝,“去年校慶你幫我修話筒時的天色。“
章余見將糖紙覆在眼前時,器材室的日光燈管突然閃爍起來,他們在明暗交替中對視了七次心跳的時間。
志愿表交上去那天,章余見的首支廣告在市中心LED屏循環播放。
王婭站在奶茶店屋檐下看他在屏幕里騎著電動車穿越櫻花雨,車筐里的跳跳糖包裝被風掀起一角——正是她夾在單詞本里的那張同款。
雨水順著霓虹燈牌淌進她衛衣兜帽,手機震動提示收到陌生號碼的彩信:玻璃罐特寫,新加入的糖紙折成了紙飛機形狀。
離校手續辦完那日,他們在文創園咖啡店偶遇張昕承。
曾經的刑偵劇男三號正在體驗外賣員生活,保溫箱上貼著“半小時必達“的貼紙。
“觀察騎手擦汗的角度。“
他摘下頭盔時露出曬傷的下頜線,“下部戲要演交通事故中幸存的快遞員。“
章余見往他保溫箱里塞跳跳糖時,王婭注意到張昕承左手小指戴著矯正器——上月娛樂新聞說他為某場打戲增重二十斤。
北上的高鐵啟動時,王婭在車窗上呵出一片白霧。
玻璃罐安靜地躺在雙肩包底層,最上面那張糖紙印著“前程似錦“的燙金字。
章余見在月臺揮手的身影被速度拉成模糊色塊,像他們初二那年用油畫棒涂抹的抽象畫。
大學第一個飄雪的日子,王婭在圖書館看見章余見入圍新人獎的新聞。
照片里的少年穿著挺括西裝,胸針是枚水晶跳跳糖造型。
她在借書卡背面畫下那個胸針輪廓時,暖氣片突然爆裂的水霧打濕了新聞截圖——獲獎感言里提到“某個裝滿星光的玻璃罐“。
寒假返鄉的列車上,車載電視播放著宋韋瀧的紀錄片。
鏡頭掃過他的舞蹈教室,聽障孩子們手腕系著跳跳糖包裝折的千紙鶴。
王婭摸出手機想分享這個畫面,發現上次對話停留在半年前換號通知。
車窗外掠過的廣告牌上,章余見代言的飲料正從自動販賣機滾落,易拉罐身的糖紙圖案在雪地里泛著微光。
畢業典禮下著太陽雨,王婭在二手書店翻到章余見的雜志專訪。
跨頁照片里,他站在梧桐巷第七棵樹下,指腹輕撫樹皮上的歪臉太陽。
采訪提到他正在籌備個人工作室,辦公桌上永遠擺著褪色的玻璃罐。
雨滴打在雜志銅版紙上,將“最想合作的導演“那欄答案洇成藍墨水色塊。
搬家那天,王婭把玻璃罐留在出租屋窗臺。
正午的陽光將糖紙投影在白墻上,仿佛年少時用幻燈機播放的星座圖。
樓下傳來電動車駛過的聲響,某個穿白T恤的背影在路口轉彎,車筐里跳跳糖包裝被風卷起,像他們十七歲那年在器材室錯過的半句對白。
多年后在機場書店,王婭看到章余見榮獲終身成就獎的新聞。
白發蒼蒼的他在致辭中舉起古董玻璃罐,糖紙在頒獎禮追光下折射出彩虹。
候機廳大屏正在重播宋韋瀧告別舞臺的演出,白發舞者虎口的疤痕仍如月牙,伴舞們手持的熒光棒竟是用糖紙改造的。
登機提示音響起時,王婭將登機牌夾進最新購入的小說。
書頁間飄落半張陳年糖紙,背面用隱形墨水寫著某年梅雨季的日期。
舷窗外云海翻涌,她忽然清晰記起那個雨聲淅瀝的黃昏——少年在鏡前舉著彩虹糖紙,眼角閃爍的不知是演技還是真實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