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警察有些為難，還是胖警官開了口，“謝謝你的好意，但留在這里不太符合規(guī)定，實在不行，就麻煩穆小姐跟我們?nèi)ヌ司帧Ｂ飞巷L(fēng)大，吹一下好醒酒。”

　　“或者這樣，我家里還有醒酒藥，等穆柳服下。”筱悠細(xì)心地給出建議。

　　“太麻煩了，還是辦案要緊，你就不要推三阻四了，讓穆小姐跟我們走一趟吧！”胖警官還在躊躇，瘦警官已經(jīng)不耐煩地回答道。

　　“那我陪她一起去吧，她畢竟醉了，我去也方便照顧。”筱悠不死心。

　　“這是去警局，不是探親，該說的我們都說了，希望你們配合。”胖警官語氣嚴(yán)肅，筱悠這才意識到，這不是簡單的詢問，穆柳將被當(dāng)作嫌疑人提審。

　　“可是……”

　　筱悠還想再說些什么，瘦警官已經(jīng)不耐煩地亮出手銬放在桌子上，像是一種警示。還沒等筱悠反對的話說出口，胖警官先解釋起來，“今天已經(jīng)在這里耽誤很久，時間緊任務(wù)重，希望你理解一下。要不然問詢到后半夜，大家都辛苦。”

　　胖警官話里有話，筱悠只好放開攔住他們的手，眼睜睜看著他們帶走穆柳。穆柳還在醉著，嘴上掛著傻乎乎的笑，腳步凌亂，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一坐上車直接靠著椅背呼呼大睡。一路無夢，兩個警官推她下車的時候，她才覺出頭痛欲裂，苦著臉皺著眉，幾乎是閉著眼睛，用殘存的意識一路跟著他們往前走。

　　這就是杜思之第一眼看到穆柳的情形，他皺著眉頭看著這個爛醉如泥的女人。原本只是讓老范和小周當(dāng)面找穆柳了解情況，兩人中午就從警局出發(fā)，不知為何竟耽誤到晚上才回來。

　　老范和小周把穆柳帶到審訊室，跟杜思之打聲招呼后就下班了。杜思之松松領(lǐng)帶，他今天早上剛到警局，才把所有資料都看一遍，除了宋清說的“安眠藥”和“安眠貼”的問題，一點發(fā)現(xiàn)都沒有。找不到指紋、找不到殺人動機(jī)、現(xiàn)場沒有打斗痕跡、沒有丟東西、也沒有故意擦拭指紋的痕跡。而跟威尼斯花園的交涉也出現(xiàn)問題，監(jiān)控記錄、來訪電子記錄短時間都無法拿到，困難重重。杜思之正處在人生的特別階段，不同于以往辦案時的自信張揚(yáng)，這一次，他必須收斂起對外的鋒芒，逼迫自己打起12分精神。

　　穆柳還沒醒酒，趴在審訊室的桌子上安穩(wěn)地睡著。給杜思之留下深刻印象的是穆柳那一頭長發(fā)，它們凌亂，無所畏懼。都說女人心海底針，不知道在這雜亂無章的長發(fā)后面，藏著怎樣蛇蝎可怖的心腸。杜思之絲毫不敢放松，拿一杯水放在審訊桌上，他沒著急叫醒穆柳，只是雙手抱胸坐在那里。他腦中有一個女人的影子揮之不去，那個女人的頭發(fā)沒有這么長，而且會收拾得簡單利落。杜思之總震驚于她的單純，她的機(jī)靈古怪，還有她那些天馬行空飛上天的想法。可越是這樣看起來單純的人越……杜思之盯著趴在審訊桌上的這一堆亂糟糟的頭發(fā)，思緒也如一團(tuán)亂麻，急需要一把剪刀來理理順。

　　穆柳不知道是感受到了杜思之的目光，還是因為膀胱的壓迫，她突然抬起頭，著急要站起來，臉上還是迷迷糊糊的，嘴上嚷著，“我要去廁所。”

　　杜思之沒說話，只是指指廁所的方向，就等在原地。他覺得如果穆柳真是兇手，那真讓人毛骨悚然，旁若無人地在審訊室睡著，像在自己家一般隨意出入。這畢竟是警局的審訊室，可這個女人竟然會如此冷靜，可怖的冷靜。

　　穆柳過很久才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好像換了張臉，沒了剛才朦朦朧朧的狀態(tài)，整個人看起來容光煥發(fā)，腳步不再搖晃、眼神不再迷離，看來酒勁已經(jīng)徹底都消退。杜思之有些迷惑地看著穆柳，甚至想仿照魯迅先生的做法，在審訊桌上刻句話——女人都是鬼話連篇。

　　“謝謝。”穆柳一進(jìn)審訊室，就大口喝水，然后笑著打量一圈，才看著杜思之說，“我電視上看的，審訊室門口都有人把守的，這里怎么什么都沒有？看來對我這個嫌疑人不上心啊！”

　　“這不是審訊，只是找你了解情況。但是你喝醉了，他們只好把你帶回來。審訊室門口沒人是因為春節(jié)期間，人手不夠，就成了你現(xiàn)在看到的樣子。”

　　杜思之回答的很認(rèn)真，這讓穆柳很受用，她甚至覺得杜思之身上有一種溫文爾雅的氣質(zhì)，現(xiàn)在人大多浮躁，已經(jīng)很難在人身上看到這種氣質(zhì)。

　　“你們只打算審我一個人嗎？就沒有其他人可以懷疑？”穆柳的問題很多，好像她才是這個審訊室的主人一樣。

　　“你認(rèn)識阿石楠嗎？他也是嫌疑人之一。”杜思之絲毫不著急，只是順著對方的話題繼續(xù)問下去。

　　“認(rèn)識，他化成灰我都認(rèn)識。說到他，倒提醒了我，你們與其在我這里浪費(fèi)時間，不如好好調(diào)查這個阿石楠。”

　　“你們怎么認(rèn)識的？”

　　“我們都是南北大學(xué)的，我、秦子陽，阿石楠。”

　　“你覺得如果阿石楠是兇手，他的動機(jī)是什么？”

　　“他殺人不需要動機(jī)，他天生就是個暴力狂。”

　　“證據(jù)呢？”

　　“努力找，總會找到的。”穆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熟很多，不再像很多年前，只是跟祥林嫂一樣抓住一個人就長篇大論地敘述，結(jié)果因為用力過猛，沒有一個人相信她說的話。畢竟在社會里摸爬滾打幾年，她相信越簡潔的話，越有力量。人們腦部的超能力，用想象力補(bǔ)充細(xì)節(jié)的能力，會比你以為的還要厲害的多。

　　“你覺得阿石楠?dú)⒘饲刈雨枺俊?p>　　“我愿意相信是阿石楠?dú)⑷耍驗槟菢泳陀欣碛砂阉P(guān)進(jìn)去。”

　　“你和阿石楠矛盾很深？”

　　“不可以嗎？”穆柳挑眉問道。

　　杜思之愣一會，才意識自己問了半天，一沒邏輯二沒重點，局勢似乎掌控在穆柳的手里，這讓他有些慌亂，翻出筆記本，問了列表上的第一個問題，“農(nóng)歷臘月15，你為什么突然離開南市？你和秦子陽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辭職了，沒什么事情做，就想去北市找朋友玩。”

　　“你和秦子陽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他為什么不和你一起去？”

　　“他從來不出門的。”

　　“從來不出門？為什么？”

　　“三年都這樣，你去問他啊！”

　　其實案頭的周邊調(diào)查也證實這一點，秦子陽的人際關(guān)系幾乎一片空白。

　　賦閑在家的門衛(wèi)劉師傅的證言就是很有力的證明，“301有個男人自殺了？男人，301……哦，怪不得，我一直以為301只住了一個女人，她平常都獨(dú)來獨(dú)往，看不出來家里有人的樣子……你說戶主是那個男人，這種事情我們真的不知道，我們每天在小區(qū)門口，來來回回也就是看個臉熟，房主寫的是誰的名字，我們是真的不知道。所以夏天發(fā)生了件事我才覺得奇怪……對，夏天的時候在小區(qū)也是件大事，301有人自殺了，我一直以為是那個女人自殺了，現(xiàn)在聽你這么說我想起來了，自殺事件第二天，這個女人進(jìn)小區(qū)，我看她氣色很好，當(dāng)時還覺得很奇怪，對了，她身后好像跟了個男人，看起來臉色蒼白，因為這件事當(dāng)時實在太轟動了，所以我多看了幾眼……我怎么知道他們兩個是一起的，因為小區(qū)不允許出租車進(jìn)來，他倆是一起在小區(qū)門口下的車，但我一直以為301是那個女人一個人住，所以跟她一起的是照顧她的朋友，聽你現(xiàn)在的說話，我猜我可能搞錯了。”

　　鄰居的周邊調(diào)查很難，但也零星得到一些有用信息，沒有人知道秦子陽的存在，更別提跟他結(jié)仇，他可能是唯一一個在這座繁華城市成功隱居的人。所有需要打開門做的事情——哪怕是拿個快遞、倒個垃圾，剛開始是穆柳在做，后來請了鐘點工，他從未開過門，包括從里面把門打開，更未踏出過家門半步。

　　有時候杜思之也不得不懷疑，秦子陽有沒有可能真的是自殺，就像他在夏天做的那樣。可如果是自殺，他明明可以選擇其他方式，其他跟穆柳無關(guān)的方式。但偏偏在生命最后一刻，他選擇服用屬于穆柳的安眠藥，這無疑會讓穆柳成為嫌疑人，接受沒完沒了的審問。

　　而對穆柳的審問也不像預(yù)想那樣進(jìn)展順利，她和秦子陽的關(guān)系撲朔迷離，遠(yuǎn)不像想象中那么和睦，藏在浴缸之下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審訊室里，杜思之還對穆柳窮追不舍。

　　“你說為過年熱鬧？可我看過你初一的口供，除夕晚上，你并沒有跟大家一起過年，而是一個人去了北鄉(xiāng)的老屋，這又是因為什么？”

　　“人的想法總會變的。”穆柳小口喝著水，無所謂地聳聳肩膀。

　　“說一說除夕那天的事，你做了什么？有誰能證明嗎？”

　　“我上次去已經(jīng)說過了。”穆柳放下水杯，凝起目光反問道。

　　“讓你再次敘述，肯定有我的原因，你好好配合，大家都能早點休息。”對穆柳的審訊進(jìn)展緩慢，杜思之已經(jīng)不想再努力解釋什么。

　　“早知道我就跟大家一起過年，就不用一遍一遍地說這些說過的話。”穆柳不耐煩地按按太陽穴，思緒又回到除夕那天。

　　那天，穆柳一大早就起床，買了紙錢，去北鄉(xiāng)外婆的墓前，風(fēng)吹著，她那海藻般的長發(fā)就更凌亂不堪，她那顆無處安放的心，也在風(fēng)的搖擺中搖搖欲墜。

　　外婆的葬禮她沒有參加，很多事情，她以為只要不參與就不存在。心里還可以裝作那個人還活著。但她后來發(fā)現(xiàn)，一旦你的大腦不承認(rèn)一些事情的發(fā)生，你就會慢慢忘掉很多事情，就像記憶被誰抽走，只留下真空的真空。她已經(jīng)忘記外婆很久了。

　　到筱悠書吧那天，穆柳做了夢。她夢見幾只雪白的山羊走在空無一人的高速公路上，她覺得好玩就在后面跟著，就這么一直走一直走，在夢里，穆柳特別開心，從看到羊的時候，就特別開心。后來走到分叉路口，有一只山羊離開羊群，下了高速路口，走向村中的小路。那只山羊邊走邊回頭看她，好像在領(lǐng)著她一直向前，那里有著她著她從未見過的風(fēng)景，每間房屋都像小孩堆的積木，有各種異想天開的形狀和繽紛的顏色組合，她激動地拿著相機(jī)正要拍照，卻在鏡頭里看到外婆的老屋。

　　夢醒的時候，她長久地坐在床上，腦子里空空如也，不知道該想些什么。

　　如今穆柳呆在外婆的墓前，腦袋依舊是空的，就像那個夢醒的早晨，她不知道能說些什么，不知道該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