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鐘錄取分數線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全國各省今年的錄取線普遍比去年高三十至五十不等。不一會兒網上就有媒體更新了帖子，配著大紅色的醒目標題：各省錄取線暴漲！競爭更加激烈！
魚香肉絲沒有魚：我覺得我要完了。
奈何明月不堪眠：是十二點查分嗎？
天空的記憶：是的。距離死亡還有兩小時，大家記得幫我收尸。
我媽的女兒很美麗：不用兩小時，我剛剛已經查到了，現在已經可以查了。
天空的記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2018年六月二十三日，這一天沒有白天和夜之分，在查完分數之后，只有天堂和地獄之別。
柳依依手里握著在高考結束第一天買的，她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機，登陸了高考查分網站。
對照著準考證，先后輸入了身份證和準考證號。
在加載齒輪轉了一個又一個圈之后，成績頁面赫然呈現在眼前。
柳依依的手頓了頓，目光呆滯。
張彩霞在一邊緊張觀察著，見柳依依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于是便小心翼翼問道：“分數出來了？”
“還沒有。”柳依依回過神來，返回登錄頁面重新輸了一遍身份證和準考證，但是觸摸手機屏幕的手指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再查一遍。
頁面又一次加載。
強烈地不安從內到外將張彩霞裹挾，席卷全身。
頁面最終定格。
錯不了了。
柳依依努力維持住表面的平靜。
“分數出來了？”張彩霞又問了一遍。
“嗯。”
“多少分？”心里的惶恐擴散和蔓延。
“不好。”柳依依垂著腦袋。
“多少？”張彩霞屏住呼吸，穩住心神。
“沒達本科線。”聲音越來越小。
哦，沒達本科線。張彩霞一下子爆發，大吼道：“我問你多少分！”
柳依依報了個數字。
“本科線是多少？”聲音有些發顫。
柳依依又報了一個數字。
差的不是一兩分。張彩霞似乎還是不肯死心：“那你這分數是不是上不了本科？”
“沒達本科線還上什么本科！”柳依依心情不好，說話的語氣也很差。
“那怎么搞？”這話也不知道是在問柳依依還是在問自己，“那你怎么搞？”
“還能怎么搞？”柳依依深吸一口氣，故作輕松地說，“上大專唄。反正我是不會復讀的。”
接下來大概是世界上最安靜的幾秒鐘。
柳依依低著頭不吱聲，開始在網上搜索一些大專的學校。找到一個，她拿給張彩霞看“媽，你看這個學校，怎么樣？還不錯吧。”
“走走走，你給我出去。”張彩霞不耐煩地開始趕人。“別站在我跟前，我現在看著你就厭。你現在給我出去。滾。滾！”
“砰”的一聲響，房間的門被關上，柳依依被推到了外面的客廳。
柳依依站在客廳里，張彩霞蹲靠在房門上。
兩個人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
又有手機鈴聲響起，柳依依隔著一扇門聽見母親的聲音“喂？你好你好。分數啊？分出還沒出來，不是說十二點查嘛？什么？已經出來啦！好好好，我馬上讓依依查。嗯嗯，好，再見。”
“問什么問！有什么好問的！”柳依依皺著眉頭嘆了口氣“煩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房門再次被打開的時候，柳依依抬頭望著母親。母親的臉上并沒有眼淚，如果不是那雙通紅的眼睛，柳依依不會知道母親哭過。母親總是這樣，哭都是沒有聲兒的。
心像是被什么東西刺痛了，柳依依緊緊地篡著拳頭。
白色的天花板，淺綠色的瓷磚，六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柳依依、張彩霞、柳岸齊三個人就這么面對面地站著。房間里安靜得只能聽見電風扇扇葉“呼呼”旋轉的聲音。
張彩霞首先開口打破了沉默：“你看我跟你爸這三年為你付出了多少。你就考這點分你對得起誰，你自己捫心自問想想你對得起誰！”
“好了，你別說了”柳岸齊朝張彩霞道：“分數都出來了，你現在講這些還有什么用。”隨后他又轉向女兒，“你現在有兩個選擇。”
“一是復讀。二是念大專。你自己選吧。”
柳岸齊覺得自家女兒肯定會選擇復讀，張彩霞也是這么認為的。于是他們都不說話，等著柳依依的答案。
“我不復讀。”這是個陳述句。“念大專吧。”
張彩霞的情緒突然就激動起來：“三年前初中畢業你就能去念大專了，你干嘛要等到今天！高中這三年花了家里這么多錢，你要念大專你自己去哦我跟你講，學費你自己掙！以后出去別說你是我女兒！”
“你以為賺錢容易啊！我跟你爸省吃儉用，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住，不是就要你去念大專的我跟你講。”
“怎么啊？在報紙上登過幾次文章，拿過幾次作文獎就以為自己了不起啦？能寫書啦？我告訴你，你還嫩著呢！就你這樣子高考作文都拿不了滿分還想寫作？還想當作家？誒呦，說出去別把人家大牙都笑掉了吧！就你這樣子你要是能出書，我跟你講我把張彩霞三個字倒過來寫！”
“我就是想寫書怎么了？”柳依依心里這么想著，沒有說出來。在家長火冒三丈的時候，小孩得夾緊尾巴做人。
張彩霞看著柳依依一臉的不服氣，繼續諷刺道：“怎么？還想出去打工啊？就你這樣子，要相貌沒相貌要才華沒才華要身高沒身高，哪家公司瞎了眼會看上你！”
“依依你看”柳岸齊開口了，“我跟你媽認識的同學，同事，哪個孩子不是名牌學校的？你要是去念大專，你自己想想，以后我和你媽，哪里還有臉見人啊！”
“我們養你這么大，房子這么破家里這么小，可就指望著你以后能上個好大學，你要是去念大專，我，我們……”
“我們怎么辦啊！”
張彩霞終于悲痛地哭出聲來，父親坐在母親身邊眉頭緊皺緘默不語，柳依依也跟著母親哭出聲來。
什么怎么辦。柳依依很不理解，不就是高考沒考好么，不就是分數沒達本科線么，你們這一個個的怎么都哭得跟什么似的，真的是，有什么好哭的啊，你們別哭了行不行，我說你們能不能不要哭了啊。
別哭了……
可我還是不想復讀啊，柳依依在心里吶喊，我從小就一直盼著能快點長大，早點進入這個社會，早點賺錢，我都已經等了這么多年了我不想再等了！
我就是不覺得上大專一輩子就抬不起頭，我就是覺得我能在這個社會上闖出一片天地，我就是不覺得學歷能決定人的一輩子，在我眼里學歷就是一張紙。我就是不想復讀，我討厭念書。就算不上本科我也可以自己看書學習啊，你們不是心疼錢么，復讀就不用花錢的么？
柳依依心里吶喊著，但是她明白，她不能說出來。
于是更加地悲痛。
“可是，爸，媽，你們為什么會這么難受呢？”柳依依想，“是為了尊嚴和面子嗎？是因為你們的付出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嗎？還是真真切切地為了我的未來堪憂呢？”
“可是我自己都并不覺得我的未來有什么可憂的啊。我可以一邊做自己喜歡的事一邊學習，實在不行就出去打工，做體力活，總不至于養不活自己吧？”
柳依依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不是說復讀和念大專讓我自己選的么？我還有的選么？
但是，面前的兩個人，一個是她的母親，一個是她的父親。炎熱的夏天，狹小的房間，悲戚戚的控訴，柳依依苦笑一聲。她，還有的選嗎？
柳依依閉上眼，不再看他們。最后，她把拳頭攥得死緊，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一般，一字一句地道：“好，我，復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