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如愁,纏纏綿綿落了三日,將魏宮浸得透濕。
永安宮偏殿臨時設了靈堂,素白的帷幔在穿堂風中簌簌作響。
晏南珽身著素麻孝衣,跪在蒲團上,面前擺著齊國皇后的靈位。
他才五歲,孝衣寬大得幾乎拖在地上,卻挺得筆直,像一株在風雨中倔強的幼松。
劉婼立在殿柱旁,看著他小小的身影在燭火下投出單薄的影子。
洪嬤嬤端來熱粥,低聲勸:“小主子,用些吧,身子要緊。”
晏南珽頭也不回,聲音稚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阿嬤,我要等父皇的使者。”
劉婼走近,替他攏了攏孝衣領口:“使者路上還要些時日,你這樣熬著,如何回齊國?”
晏南珽這才轉過頭,眼圈泛紅,卻沒掉淚:“阿婼,我娘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劉婼喉頭一哽,終是點了點頭。
孩子猛地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卻強忍著沒哭出聲。
殿外傳來腳步聲,成海引著魏帝進來,身后跟著幾個內侍。
姬宏鐸看著靈堂布置,又看了看晏南珽,眼神復雜。
“起來吧,”他聲音平淡,“齊國使者明日到,你需隨朕一同接見。”
晏南珽慢慢起身,規規矩矩行禮:“謝陛下。”
姬宏鐸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問:“你恨朕嗎?”
孩子身子一僵,隨即搖頭:“陛下讓我為母設靈,南珽感激。”
“是嗎?”姬宏鐸輕笑一聲,轉身離開,“好好準備著。”
等人走遠,晏南珽才癱軟在地,洪嬤嬤連忙扶住他。
“小主子……”
“阿嬤,”晏南珽喘著氣,“我怕……”
劉婼蹲下身,將他攬入懷中:“怕就對了,活著就要學會怕,但不能被怕困住。”
云淰殿內,呂瑤捏著清歡遞來的香囊,指尖冰涼。
“你確定是麝香?”她聲音發顫。
清歡點頭,將一小包粉末展開:“這是從香囊夾層里刮出來的,奴婢認得。”
呂瑤猛地將香囊扔在地上:“是誰?到底是誰要害我?”
“主子息怒,”清歡撿起香囊,“當務之急是找出幕后之人。奴婢想,當年溫淑夫人突然被降為宮女,又死于宮火,或許……”
呂瑤眼神一凜:“你是說,這事與她有關?”
“不敢肯定,”清歡低聲道,“但溫淑夫人死前,曾與王司衣有過爭執,而王司衣又是宣夫人的外甥女……”
話音未落,窗外傳來異響,清歡立刻吹滅燭火。
兩人屏息靜聽,只聽見雨水敲打芭蕉的聲音。
“許是錯覺,”呂瑤松了口氣,“只是這王司衣如今已是司飾司的人,如何查?”
清歡沉吟道:“司飾司掌管首飾,難免與各宮有往來,奴婢可以設法接近。”
呂瑤抓住她的手:“萬事小心,若有危險,立刻停下。”
清歡點頭,借著微光將粉末收好。
鑾儀衛的牢房里,肖建琛盯著那中年婦人,目光如刀。
“再不說,便用刑了。”他聲音冷硬。
婦人嚇得渾身發抖,卻還是搖頭:“奴婢真的只送了封信,不知道是誰讓送的。”
肖建琛示意手下,侍衛立刻上前按住婦人。
“等等!”婦人尖叫,“我……我記得那人袖口有個繡著梅花的護腕!”
肖建琛眼神一凝:“梅花護腕?”
“是,是白色的,繡著粉色梅花,”婦人急忙說,“那人給了我十兩銀子,讓我把信交給穩婆,說事成之后還有重謝。”
肖建琛揮手讓侍衛退下,心中卻掀起驚濤。
梅花護腕,宮中繡這個的不多,難道是……
他不敢深想,轉身出了牢房,直奔紫宸宮。
紫宸宮內,姬宏鐸聽著肖建琛的稟報,手指輕輕敲擊著龍椅扶手。
“梅花護腕?”他喃喃道,“你確定?”
“婦人所言,奴婢會再查證,”肖建琛躬身道,“但懿夫人之事,恐怕牽扯甚廣。”
姬宏鐸閉上眼,腦海中閃過幾個人影,最終嘆口氣:“查吧,但記住,適可而止。”
肖建琛領命退出,心中卻明白,魏帝這是既要真相,又怕真相。
永安宮的雨還在下,妁伊撐著小傘,非要來看晏南珽。
“南珽哥哥,”她晃著晏南珽的胳膊,“我娘說你傷心,我把我的撥浪鼓給你玩。”
晏南珽看著那只花布撥浪鼓,嘴角終于露出一絲笑意:“謝謝妁伊。”
劉婼站在門口,看著兩個孩子,心中稍慰。
洪嬤嬤端來姜湯:“主子,喝些暖暖身子。”
劉婼接過,卻見成海又來,神色匆忙。
“劉姑娘,圣上請您去紫宸宮。”
劉婼一愣:“現在?”
“是,”成海低聲道,“說是……有要事相商。”
洪嬤嬤蹙眉:“什么要事,這大雨天的……”
劉婼將姜湯遞給洪嬤嬤:“我去去就回,看好孩子。”
紫宸宮內,姬宏鐸獨自站在窗前,背影蕭索。
“你來了。”他沒回頭。
劉婼行禮:“陛下召見,不知所為何事?”
姬宏鐸轉過身,臉上帶著疲憊:“齊國使者明日到,晏南珽……你多看著些。”
“陛下放心,奴婢會照顧好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姬宏鐸走近,“我是說,他若有異動,你……”
劉婼抬頭看他,目光清澈:“陛下覺得他會異動?”
姬宏鐸避開她的視線:“防人之心不可無。”
“陛下,”劉婼輕聲道,“南珽只是個孩子,失去母親,身處異鄉,他所求不過是活著回去。”
姬宏鐸沉默片刻,忽然說:“當年你父親……”
“陛下,”劉婼打斷他,“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殿內一時寂靜,只有雨聲敲窗。
“你先回去吧,”姬宏鐸揮揮手,“注意安全。”
劉婼行禮退出,心中卻疑惑,魏帝為何突然提起父親?
司飾司內,清歡借著送首飾的由頭,四處打量。
她留意著每個女官的袖口,果然在一個管事女官腕上,看到了半露的梅花護腕。
那女官見她盯著自己,皺眉道:“看什么?”
清歡連忙低頭:“奴婢覺得女官的護腕好看,一時看呆了。”
女官哼了一聲,轉身忙自己的事。
清歡心中一緊,借口離開,快步回到云淰殿。
“主子,找到了!”她低聲稟報,“是司飾司的管事女官,名叫素心,腕上戴著梅花護腕。”
呂瑤眼中閃過厲色:“素心?我記得她,是宣夫人宮里出來的。”
“宣夫人?”清歡一驚,“難道真是她?”
“未必,”呂瑤沉思,“宣夫人與溫淑夫人并無深仇,為何要做這些?”
“那……”
“查下去,”呂瑤握緊拳頭,“不管是誰,我都要知道真相。”
深夜,肖建琛再次來到牢房,卻發現那婦人已經斷了氣。
他瞳孔驟縮,檢查尸體,發現是中毒身亡。
“是誰干的?!”他怒吼,侍衛們嚇得跪地。
“回肖爺,昨夜沒人來過……”
肖建琛知道,這是殺人滅口,幕后之人動手了。
他沖出牢房,直奔宣政殿,卻被侍衛攔下。
“肖副指揮,圣上已經歇息,不可打擾。”
肖建琛咬牙,轉身離去,眼中滿是怒火。
永安宮內,劉婼剛躺下,就聽見晏南珽房里傳來動靜。
她連忙起身,只見晏南珽坐在床上,渾身冷汗。
“做噩夢了?”劉婼給他擦汗。
晏南珽點頭,聲音顫抖:“我夢見我娘了,她說……讓我小心……”
劉婼心中一沉,抱緊他:“不怕,有阿婼在。”
孩子在她懷里漸漸安穩,劉婼卻一夜無眠。
齊國使者明日就到,這深宮里的暗流,怕是要掀起更大的波瀾了。
第二天清晨,雨終于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灑在濕漉漉的宮墻上。
晏南珽穿戴整齊,站在永安宮門口,等著魏帝召見。
劉婼為他整理衣冠,低聲叮囑:“見到使者,記住自己的身份,也記住……活著最重要。”
晏南珽用力點頭,眼中閃過與年齡不符的堅定。
成海前來傳旨,劉婼看著孩子跟著魏帝的儀仗遠去,心中忐忑。
紫宸宮內,姬宏鐸端坐主位,齊國使者跪拜行禮。
“下臣參見大魏皇帝,吾皇皇后薨逝,特遣下臣來接太子歸國。”
姬宏鐸看著使者,語氣平淡:“齊國新君未定,晏南珽年幼,此時歸國,恐生變數。”
使者一愣:“陛下之意是?”
“可暫留魏宮,待齊國局勢穩定,再做打算,”姬宏鐸道,“朕會派人好生照看。”
使者臉色微變,卻不敢反駁:“下臣……遵旨。”
晏南珽跪在一旁,將兩人對話聽在耳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知道,魏帝這是要將他繼續扣在宮中,做一枚棋子。
退朝后,姬宏鐸留下晏南珽,屏退左右。
“你聽到了,”他看著孩子,“朕留你,是為你好。”
晏南珽抬頭,眼中沒有恐懼,只有平靜:“陛下想讓南珽做什么?”
姬宏鐸挑眉:“你覺得朕想讓你做什么?”
“做一個聽話的質子,”晏南珽道,“讓齊國有所忌憚。”
姬宏鐸笑了:“你很聰明,比你父親當年聰明。”
“但南珽只想回齊國,”孩子挺直脊背,“不管陛下留我多久,我都會回去。”
姬宏鐸看著他,忽然想起劉婼說的話,這孩子,果然像株幼松,風雨越猛,越要往上長。
“回去吧,”他揮揮手,“好好待著。”
晏南珽行禮退出,腳步沉穩。
云淰殿內,呂瑤收到清歡的消息,臉色凝重。
“素心被調走了?”
“是,今早突然被宣夫人調到玉陽宮了,”清歡低聲道,“奴婢覺得,這是要滅口。”
呂瑤站起身,在殿內踱步:“宣夫人為何要這么做?她與溫淑夫人……”
突然,她想到什么,臉色驟變:“難道……當年溫淑夫人的孩子,不是妖物?”
清歡一驚:“主子的意思是……”
“若孩子是正常的,卻被說成妖物,那害死懿夫人的,就是想掩蓋真相的人,”呂瑤眼中寒光一閃,“宣夫人當年與懿夫人走得近,難道……”
她不敢再想,只覺得遍體生寒。
“清歡,”呂瑤握緊拳頭,“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查下去,這宮里的秘密,該見見光了。”
清歡點頭,眼中閃過決絕。
永安宮內,劉婼看著晏南珽回來,見他神色平靜,稍感放心。
“陛下說什么了?”
晏南珽搖搖頭:“讓我留下。”
劉婼嘆了口氣:“既來之,則安之,我們等機會。”
孩子忽然抱住她:“阿婼,謝謝你。”
劉婼輕撫他的背,望著窗外初晴的天空,心中暗道,這深宮的雨雖然停了,但人心的風雨,恐怕才剛剛開始。
而她和晏南珽,還有妁伊,必須在這風雨中,尋一條活下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