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外,渭水之畔,殘陽如血。
一位身著織金蟒紋圓領袍的中年男子獨立河岸,腰間玉帶在暮色中泛著微光。他身后十步開外,十余名披甲護衛按刀而立,卻無人敢上前驚擾。
渭水湯湯,濁浪翻涌,倒映著天邊最后一抹霞光。男子凝望流水,目光似要穿透這千年奔涌的河水。。
“逝者如斯...“他低聲呢喃,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一枚殘缺的玉佩。對岸的蘆葦叢中,驚起一行白鷺,振翅掠過血色蒼穹。
暮色漸沉,渭水河畔的風裹挾著幾分涼意。一名侍衛疾步上前,單膝跪地,雙手奉上一封火漆密信,低聲道:
“國公爺,世子有密信呈上。”
代國公謝愷緩緩收回遠眺的目光,接過信箋,指尖摩挲過封口處的家徽印記。他展開信紙,目光沉靜地掃過字句,神情未變,唯有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
侍衛靜立一旁,待他閱畢,才謹慎續道:
“世子稟報,陸鎮安在軍中屢立戰功,鋒芒漸露。只是……密偵司近來對他盯得極緊,似有深意。世子請示,此人該如何處置?”
謝愷指節輕叩信紙,眸色深沉如淵。良久,他抬首望向奔涌的渭水,唇邊掠過一絲極淡的冷笑:
“密偵司...”謝愷看向侍衛,“我們先回府歇息,再給世子回信吧。”
“諾”
說罷,謝愷帶著侍衛快速離開。
暮鼓聲剛過,代國公府的重檐下已次第亮起絹燈。朱漆大門緩緩閉合,將長安城的喧囂隔絕在外。府內回廊曲折,侍女們手捧鎏金食盒,踏著青磚上搖曳的燈影,無聲地穿行于重重院落。
正廳內,云母屏風映著燭火,將四壁的《凌煙閣功臣圖》鍍上一層流動的金暈。紫檀木案上陳設著銀鎏金葵花盤,盤中炙鹿脯蒸騰著熱氣,雕胡飯混著蒲陶酒的芬芳在暖閣中氤氳開來。
代國公謝愷端坐主位,一襲靛青常服襯得眉目如刀。左側席上坐著夫人-長樂郡主執匕分鲙,刃光閃過,雪白的魚膾如蟬翼般鋪在冰鑒上——這是嶺南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嘉魚。
“夫君。“長樂郡主忽然停箸,眼角余光掃過廳角垂首的侍從,“今日瀟兒那邊可有消息傳來…“
“食不言。“謝愷截住話頭,卻將一箸駝峰炙夾入夫人碗中。侍立的老仆立刻揮手,十二扇描金屏風后的樂伎們忙撥動琵琶,一曲《春鶯囀》恰到好處地掩去了所有機鋒。
夜色漸深,府中燈火漸次熄滅,唯有書房窗欞仍透出一片昏黃。謝愷負手立于紫檀案前,案上燭火搖曳,映得他眉間溝壑愈深。不多時,長史閔煜輕扣門扉,得了應允后,方才躬身入內。
謝愷將密信推至案邊,閔煜雙手接過,細細閱罷,眉頭卻越皺越緊。他沉吟片刻,終是搖頭道:
“國公,此事蹊蹺。陸鎮安雖是國師上官渝的閉門弟子,但說到底不過一介軍中新秀,何至于讓密偵司如此緊盯?”
謝愷眸光微冷,指尖輕叩案面,緩聲道:
“你可知,密偵司雖明面上隸屬兵部,實則由長公主暗中執掌?”
閔煜神色一凜,低聲道:
“長公主深居后宮,極少露面,但陛下對她信任有加,朝中大事,兄妹二人往往共議……”
話音未落,窗外忽有夜風掠過,燭火猛地一晃,將二人身影投在墻上,如蟄伏的猛獸,伺機而動。
兩人商議半天,只得讓謝瀟對陸鎮安嚴格監控,再做定奪。
回到內院時,檐角的風鈴在夜風中輕響,謝愷抬手示意侍從退下,獨自穿過回廊。推開雕花檀木門,只見長樂郡主正倚在窗邊的湘妃榻上,一襲月白寢衣外松松披著杏色羅衫,纖指間捏著枚金簪,正就著燭火細細撥弄燈芯。
燭光在她眉眼間跳躍,將那雙與長公主三分相似的鳳眸映得格外明亮。見謝愷進來,她也不起身,只將金簪往青瓷盞里一擲,發出“叮“的一聲清響:“國公爺今日倒是記得回來了?“案上攤開的《論語》書頁間,分明夾著半截朱筆批注的密函。
謝愷解下腰間玉帶鉤往屏風上一掛,目光掃過她腕間垂落的九鸞金鐲——那是去歲萬壽節長公主所賜。他忽地想起白日里密偵司的動向,喉間便含了三分冷笑:“怎么,郡主這是要學你那位堂妹,連為夫的蹤跡都要查探?“
窗外一陣急雨忽至,打得芭蕉簌簌作響。郡主指尖一頓,琉璃燈罩里爆開個燈花,將她唇畔的笑意映得忽明忽暗:“妾身不過閑來翻翻舊書“她忽然傾身向前,羅衫領口露出半截紅繩系著的玄鐵鑰匙,“除了瀟兒的動向外,我什么時候干涉過你的政務?“
謝愷沉默片刻,唇角浮起一絲無奈的笑。二十年夫妻,她這鋒芒畢露的性子絲毫未改。他撩袍坐在酸枝木小幾旁,指尖輕叩桌面:“瀟兒在燕地一切安好,只是近日結識了個年輕人,叫陸鎮安......“
“啪“的一聲輕響,長樂郡主手中的《論語》突然滑落一頁。她迅速用染著蔻丹的指甲按住書頁,借著俯身拾書的動作掩飾瞬間的失態。
“哦?“她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燭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細碎的陰影,“能入瀟兒眼的年輕人,想必不凡?“
謝愷正低頭斟茶,未曾注意到妻子捏著書頁的指尖已然發白。
青瓷茶盞中,一片茶葉在漣漪中沉沉浮浮,恰似長樂郡主此刻難以平靜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