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祖上在外地做過醬油生意，到父親的爺爺那輩還是有名的富商，可祖上財富傳到爺爺手上的時候就已經所剩無幾了，后來爺爺攜著一家親眷來到河北。雖然家境敗落，但是爺爺像他們那一輩老人一樣對香火的傳承格外看重。父親是家中獨子，奶奶一連生了五個閨女，生到第六胎才如愿以償地抱上兒子。因此，父親在他十七歲那年就開始了相親，第二年春天就和母親結婚了。聽奶奶說在結婚之前，媒人給父親介紹過幾個姑娘，但都沒成。直到我上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晚上父親喝醉酒之后，他紅著臉，眼淚在眼睛里打轉，卻不停地叫著“慧麗、慧麗”。后來才知道慧麗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在父親十七歲那年夏天，媒婆興高采烈地進門，說要給父親介紹個姑娘，閨名慧麗，人如其名，人長得也秀氣。父親一聽名字，便問道：“是不是村北于家的姑娘？”媒婆說難道你認識？原來慧麗是父親小學的同班同學，父親家住村南，出院門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田地，春夏五六月，是金燦燦的麥浪，金秋十月，是一人多高的玉米和高粱，像成群結隊昂首挺胸的士兵在等待領導檢閱。惠麗家是甚光景，父親不知道，他們同窗五載，卻幾乎沒怎么說過話。父親成績很好，經常被老師叫上講臺給同學們講解題目，但爺爺堅持認為讀書識字不能當吃不能當穿，于是在小學五年級那年父親被迫輟了學。輟學之后，父親跟著村里的木匠師傅學做木工。后來慧麗怎樣了，父親也不清楚。但慧麗上學的時候在班里是很引人注目的，她長得漂亮，有好幾個男生都暗暗喜歡她。

　　那時候不流行寫情書，再說白紙也是稀罕物，在父親的學校里，男生喜歡約上喜歡的女生到學校教學樓后面的小桃園散步。所謂小桃園，其實也就三五棵桃樹，一到春天，花開滿樹，像整個春天都開在了枝頭，十分喜人。到了夏天，因為桃樹都不太高，人向上抬手就能夠下幾個飽滿多汁的桃子。雖然喜歡慧麗的男生有很多，但也許正因為如此，敢約她到小桃園的男生卻很少。父親在班上有個十分要好的朋友叫國慶，有一天，國慶鼓足勇氣，在下課的時候趁別人都不注意，走到慧麗的課桌前，滿臉通紅，低著頭跟慧麗說：“下午放學，我在小桃園等你。”說完，一閃身人就不見了。

　　第二天，國慶告訴父親，他在小桃園等慧麗，她卻一直沒來。等到天黑國慶才回家，回到家后，因為耽誤了給豬割草，母親把他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因此，國慶也開始記恨慧麗，逢人便說慧麗傲得很，是想嫁給白馬王子哩，看不起村里這些土包子！

　　父親在上學的時候有沒有產生過約慧麗去小桃園的想法不得而知，但相親那天父親聽到慧麗的名字的時候確是喜上眉梢，小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那個年代相親，男女方不見面，雙方由媒人說和好了之后，定下日子，提親、訂婚、結婚，直到新婚當晚夫妻兩人才算見到廬山真面目。那天爺爺跟媒婆說，村子大，我們和于家不熟識，先打聽打聽，再給您回信。”后來父親在村里又見到慧麗，父親一臉熱情地迎上去喚她，可慧麗卻一臉冷若冰霜，眼神里都散發著寒氣。父親即時便想起了國慶說的那句“慧麗傲得很”，父親是個典型的大男子主義，在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會扶一下，也十分愛面子，之前在班上因為學習成績好，不怎么把班上同學看在眼里，雖說他對慧麗有意，但他無論如何也不會上趕著。于是父親的臉當時就掉了下來，慧麗說她還記得父親上學時到講臺前給大家講題的樣子，十分令人羨慕。父親不說話，她問父親是不是不中意她？父親問：“上學時國慶約你去桃園，你為啥不去？”“你希望我去？”登時慧麗便直著眼睛盯著他。父親啞口無言，心想這小妮子嘴上也不饒人。

　　后來當然就沒有后來了，父親在隔年娶了母親，慧麗也在不久后嫁了人。

　　父親當年并不知道，慧麗的父母是因為著急給兒子湊彩禮才逼著十六歲的慧麗找婆家，慧麗當時并不情愿，心里也恨極了重男輕女的父母，所以她心里寒得很，掛在臉上的自然不會是讓人喜歡的面容。我不知道父親是在怎樣一個契機之下又回想了一遍那天的情景，父親突然發現慧麗在說那句“你希望我去？”的時候不像是在懟他，倒像是一種愛意的表達。有了這一重大發現之后，父親的心情一定是久久無法平復吧！

　　父親喝醉酒喊出慧麗名字的時候，母親正坐在床邊打著毛衣。聽到慧麗的名字，她只抬眼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然后繼續低頭打毛衣，好像什么也沒聽到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