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蕭回來那天,南京下了場初夏的雨。向美美正在實驗室給薄荷做耐寒性檢測,手機突然震動,屏幕上跳出龍蕭的消息:“在你樓下,帶了雪山特產?!?p> 她手里的移液器“啪”地掉在操作臺上,藍色液體濺了白大褂一片。沒等同事反應過來,她已經抓著鑰匙沖出門,白大褂的下擺被風吹得像面小旗。
樓梯間的聲控燈隨著她的腳步次第亮起,到三樓時,她聽見樓下傳來熟悉的咳嗽聲——是龍蕭感冒時常有的動靜。心猛地一揪,跑得更快了,最后幾級臺階幾乎是跳下去的。
單元門被推開的瞬間,雨絲撲了滿臉。龍蕭就站在雨里,軍綠色作訓服濕透了,褲腳還沾著泥,肩上的背包帶勒出深深的紅痕,懷里卻緊緊抱著個密封箱,像抱著塊滾燙的烙鐵。
“你怎么不避避雨?”向美美沖過去想拉他,卻被他一把拽進懷里。
他的懷抱帶著雪山的寒氣,卻燙得驚人。作訓服的布料硬邦邦地硌著她的臉,混著雨水、汗水和薄荷的清苦,像把積蓄了三個月的思念,狠狠砸在她心上。他的手臂收得極緊,勒得她肋骨發疼,卻讓人舍不得掙開——這力道里藏著多少雪山夜巡的孤獨,多少對著視頻屏幕的輾轉,她不用問也知道。
“想死我了。”龍蕭的聲音埋在她頸窩,帶著濃重的鼻音,還有壓抑不住的顫。胡茬扎得她皮膚發癢,眼淚卻毫無預兆地涌出來,砸在他濕透的肩章上。
雨越下越大,兩人就站在雨里抱著,像兩株在暴雨里緊緊纏繞的植物。向美美抬手去摸他的臉,才發現他顴骨上有道淺淺的疤,結著新掉的痂?!霸趺磁模俊彼穆曇舳兜貌怀蓸幼印?p> “巡診時被冰棱劃的,”龍蕭蹭了蹭她的頭發,語氣輕描淡寫,“早好了,就留個紀念?!彼蝗凰砷_她,眼睛亮得嚇人,“快來看我帶了什么?!?p> 密封箱打開的瞬間,一股熟悉的清涼味混著雨水漫開來——里面是株連土帶根的雪山薄荷,根系上還纏著凍成塊的黑土,葉片卻綠得發亮,甚至頂著朵小小的紫花。“在哨所最高的山坡挖的,”龍蕭的手指輕輕碰了碰花瓣,“零下四十度還開花,比我們培育的品種野多了?!?p> 向美美盯著那株薄荷,突然踮起腳尖,狠狠吻住他。
雨珠砸在兩人臉上,混著唇齒間的溫度。這個吻不像離別時帶著克制的疼,也不像初見時帶著試探的甜,而是帶著山洪暴發般的洶涌,把三個月的思念、擔憂、牽掛全揉在一起。龍蕭的手扣著她的后頸,力道大得像要把她嵌進骨血里,舌尖嘗到的雨絲是咸的,他的眼淚是熱的,只有那若有似無的薄荷香,清醒得像個旁觀者,見證著這場遲來的爆發。
“樓上……樓上說。”向美美喘著氣推開他,臉頰紅得能滴出血。
龍蕭卻不肯放,又啄了啄她的唇角,像要把這三個月的空缺全補回來。“急什么,”他笑著抹了把臉上的水,露出兩顆小虎牙,眼里卻閃著水光,“讓雨再見證會兒?!?p> 他抓起她的手,塞進自己濕透的作訓服口袋里,那里有個小小的硬物硌著。“給你的,”他低頭看著她,睫毛上的水珠像碎鉆,“在銀匠鋪蹲了三個晚上才打好?!?p> 是枚戒指,銀戒面上鏨著兩株纏繞的薄荷,一株長在雪山上,一株生在巷弄里,根須在底下緊緊交纏。向美美剛套上手指,就被他拉著往樓上跑,密封箱被他單手舉著,在雨里劃出道綠色的弧。
樓道里,兩人的腳印混著泥水一路延伸。到家門口時,龍蕭突然把她按在門上,又吻了下來。這次的吻帶著屋檐下的喘息,帶著對干燥衣物的渴望,帶著“終于到家了”的踏實,比雨里的那個多了份綿長的篤定。
“薄荷……”向美美想說陽臺的薄荷該澆水了,卻被他用吻堵了回去。
“它們等得起,”龍蕭抵著她的額頭,呼吸滾燙,“我等不起了?!?p> 門“咔噠”一聲開了,兩人跌跌撞撞地進去,密封箱被小心地放在玄關,像個神圣的儀式。雨還在下,屋里的薄荷卻在雨聲里輕輕搖晃,仿佛早已知道,那個帶著雪山寒氣的人,終于把整個春天,都帶回了這個小小的家。
向美美是被自己的驚呼聲嚇醒的。
窗外的月光透過紗簾,在地板上投下片模糊的亮,龍蕭均勻的呼吸聲就在耳邊。她猛地坐起身,后背全是冷汗,手無意識地撫上胸口,心臟還在砰砰狂跳,像要撞破肋骨。
又是那個夢。
高中時總做的,香樟樹下,有個穿著白裙子的少女,背對著她蹲在地上,手里埋著什么東西。風一吹,香樟葉簌簌落,就是看不清臉。那時她只當是壓力太大,考上大學后就再沒夢見過,怎么今晚突然又冒出來了?
而且……這次不一樣。
夢里的少女慢慢轉過身,肚子竟高高隆起,像揣著個圓滾滾的氣球。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那張臉,就聽見刺耳的剎車聲——一輛大貨車從巷口沖出來,車燈晃得人睜不開眼,然后……然后她就嚇醒了。
“怎么了?”龍蕭被她的動靜弄醒,迷迷糊糊地坐起來,伸手摸到她冰涼的手,“做噩夢了?”
向美美點點頭,聲音帶著剛醒的沙?。骸澳莻€香樟樹的夢,又回來了。”
龍蕭的動作頓了頓,清醒了些:“就是你高中說過的,總有人在樹下埋東西的那個?”他往她身邊湊了湊,把被子往她身上拉了拉,“別怕,我在呢。”
“可這次不一樣,”向美美攥著他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那個女生……她懷孕了,還有輛貨車沖過來,特別真實?!?p> 龍蕭沉默了會兒,忽然想起什么:“你高中是不是說過,那棵香樟樹在老街?就是你爺爺藥鋪對面那條巷子里的?”
“嗯?!毕蛎烂傈c點頭,“小時候總在那樹下玩,后來爺爺說那樹有點邪性,不讓我去了?!?p> “明天我陪你回去看看?”龍蕭的手指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在安撫受驚的小動物,“說不定是最近太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看你,為了薄荷雜交實驗,天天泡在實驗室,腦子都沒歇過。”
向美美靠在他肩上,聞著他身上熟悉的薄荷皂角香,心跳慢慢平復下來。月光落在他的側臉上,輪廓柔和,讓人莫名安心。“可能吧,”她嘆了口氣,“就是那畫面太真了,嚇得我腿軟?!?p> 龍蕭把她摟進懷里,下巴抵著她的發頂:“別怕,有我呢。實在不行,明天我們去拜拜你爺爺的藥神牌位,讓老神仙給你驅驅邪?!?p> 他故意說得輕松,指尖卻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像在傳遞力量。向美美閉上眼睛,腦子里卻又閃過夢里的畫面——香樟葉落在孕婦的白裙子上,貨車的遠光燈像兩團火……她忽然打了個寒顫。
“睡吧,”龍蕭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放得很柔,“我陪著你,不做噩夢了。”
后半夜,向美美沒再睡著,就睜著眼睛看窗簾上的樹影。龍蕭的呼吸很穩,手臂一直牢牢環著她,像道堅固的屏障。她想起高中時做這個夢,醒來總是一個人,抱著枕頭坐到天亮,而現在,身邊有了個能讓她攥緊的溫暖的手。
天快亮時,她終于有了點睡意。迷糊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香樟樹下,只是這次,龍蕭牽著她的手,站在離少女不遠的地方。他指著地上的土坑,輕聲說:“你看,她埋的是薄荷種子呢?!?p> 貨車的聲音很遠,像被風吹散了。